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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细雪纷纷扬扬,如同扯碎的琼瑶,无声地落满了将军府沉寂的亭台楼阁,将一切染上素裹银装。
这是京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正经雪事,按着京中惯例,各府邸都该设下温暖家宴,围炉夜话,赏雪饮酒,以示节气。
贺愿新封易王,虽称病静养,门前却并未冷落。前厅那张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早已摞起了半人高的各式烫金请帖,朱紫纷呈,皆是京中勋贵皇亲递来的邀约。
“唔……三皇子这‘初雪品蟹宴’的由头,倒是别致风雅。”贺愿随意捻起最上面一张制作尤为精良的帖子,目光懒懒扫过,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雪蟹肥美,佐以黄酒,本是乐事。可惜了……”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将帖子随手掷回那堆积如山的案头:“病体畏寒,实在不宜赴宴吹风。都寻个妥帖的理由,一一回绝了吧。”
年轻郡王的神情恹恹的,仿佛对外间所有热闹都提不起半分兴致。
一旁侍立的侍女挽歌见状,端来一盏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清茶,声音温柔:“殿下刚回京,又蒙圣恩,各方势力难免都会有试探拉拢之意,这些帖子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您身子要紧,推了便是。喝口热茶吧,这风雪天寒,暖暖身子最要紧。”
贺愿接过那盏温热的清茶,低头轻啜了一口,才缓声道:“知道了。往后但凡是这等风雪天里送来的请帖,不必再一一过问我,一概替我回绝了便是,就说本王需静养,不便见客。”
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愈加密集的雪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公子呢?一上午未见他人影。”
侍女挽歌正替他整理膝上的毛毯,闻言忙回道:“小公子一早便带着人出城去了,说是……说是要去京郊寻什么……”她略一迟疑,似乎想不起那拗口的名字,又瞥见贺愿比雪还苍白的脸色,忙将一只暖手炉仔细塞进他膝间的毯子下,“哦,是了,说是叫‘大血’的药材。云水和罗雀两位姐姐都在旁随侍着呢,您放心。竹影和竹青也跟着去了,定会护小公子周全的。”
竹影和竹青是拨到云晚寒院里的三位小厮中的两人,是一对身手不错的双生胎,另一个名叫流雨的,则被安排去了小厨房,据说极擅药膳。
贺愿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并未再多言。
一旁,另一位名唤思画的侍女正伏在案几一侧,提笔蘸墨,仔细地书写着回绝宴请的帖文。她笔下字迹娟秀工整,措辞得体。然而,当她拿起下一封请帖时,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迟疑片刻,终于搁下笔,抬眼看向贺愿,语气带着一丝不同于之前的慎重:“公子,这封请帖……有些不同,是长春宫里那位,直接派人送来的。”
贺愿闻言,那双总是蒙着淡淡倦意的眸子清明了几分。他微微蹙起眉头,本欲伸手去接那封来自宫闱深处的请帖,指尖刚探出温暖的薄毯,接触到空气中冰冷的寒意,便又下意识地拉着毯子往里面缩了缩,仿佛那烫金的帖子也带着刺骨的凉意。
“病体沉疴,实在畏寒难当,吹不得风,见不得客……也一并……替我婉言回绝了吧。言辞务必恭谨些,莫要失了礼数。”
思画捏着那封来自长春宫的请帖,看着贺愿那副仿佛下一刻就要咳血晕厥的虚弱模样,以及那双缩回毯子里、似乎连一丝冷风都受不住的手,心中了然。
“是,奴婢明白。”她垂首应道,“奴婢这便去回话,定将殿下的病况说得……足够令人信服,绝不会让长春宫那边觉得是殿下有意推拒。”
她深知宫中人心叵测,尤其是那位居于长春宫的主位,心思更是细腻敏感。这封请帖,说是邀约,或许更是试探。殿下初回京便获封郡王,又称病不出,难免引人猜忌。此刻越是表现得弱不禁风、不堪其扰,反而越能打消某些人的疑虑,暂保府中安宁。
贺愿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重新阖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的裘毯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神和决断耗尽了所有气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隔绝一切外界纷扰、专心养病的易王。
思画将那封特殊的请帖与其他帖子分开放置,再次提笔蘸墨,心思却不由得飘远。
长春宫……那是当今圣上生母,已故慈懿太后的旧居所,先太后仙逝后,宫里老人仍习惯如此称呼。如今住在里面的,是陛下一位早年入宫、并不得圣心眷顾、却因侥幸诞下了一位皇子而得以在宫中安养多年的老妃嫔,素来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过问宫外之事,与世无争得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这样一位几乎处于半隐居状态的太妃,为何会突然绕过所有常规,直接给新归京的郡王殿下下帖?
这背后……究竟是陛下的意思?借这位与世无争的老太妃之手,进行又一次不露痕迹的试探?还是宫中其他蛰伏的势力,想借这位老太妃看似超然的名头做些什么文章,搅动浑水?
贺愿正被地龙和暖毯熏得昏昏欲睡,意识模糊间,忽听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却带着喘息的呼唤,由远及近。
下一秒,暖阁的棉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几片飞旋的雪花。云晚寒裹着一件几乎拖地的厚重大氅,像只雪地里撒欢的小兽般窜了进来,发梢肩头都落满了未化的白雪。
“哥哥!”少年气息未匀,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将臂弯挎着的一只小巧竹篓往紫檀木案几上略显粗鲁地一磕,篓中几簇沾着泥土和雪水的白色小花被震得溅出几点冰凉的水渍。
紧随其后的云水慌忙收拢好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快步上前想去接住他沾满泥泞雪水、几乎湿透的氅衣下摆,声音焦急:“小公子您慢些,仔细脚下滑……”
贺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喉间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他撑起身子,目光落在弟弟冻得通红的小脸和兴奋发亮的眼睛上,无奈地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拂去他发间晶莹的碎雪,那冰凉触感让他微微蹙眉。
“罗雀,”他侧过头,声音因咳嗽而略显沙哑,“去把我那件新做的银狐裘取来。”
他的目光转回云晚寒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与心疼,一把将还带着室外寒气的少年拽到烧得正旺的炭盆前:“下着这么大的雪,路滑天寒,还非要跑出去找什么药,也不怕冻坏了身子骨。”
明明他自己握着手炉的纤细指节都还在因畏寒而微微发颤,却偏要先用那件厚实暖和的银狐裘将云晚寒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直到把人裹成一个只露出小脸的毛茸茸雪团子才稍感满意,继续数落道:“采药这等辛苦又危险的活儿,交给底下懂行的暗卫去办便是,你非要自己……”
话未说完,便被云晚寒亮晶晶的、充满了献宝般喜悦的眼神打断。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还沾着雪水的小竹筐捧到贺愿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与肯定,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哥哥,你看!这真的就是‘大血’!我反复比对过了,和太傅所赠古籍残卷上所述的形态、色泽、乃至根茎细微之处,都分毫不差!”
贺愿的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几株看似不起眼的白色小花上。花瓣边缘还带着冰雪融化后的湿意,根须上沾着新鲜的泥土,与古籍中描绘的形态确实极为相似。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冰凉的花瓣。随即,他抬眼看向云晚寒,那双总是蒙着倦意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少年兴奋发亮的脸庞。
“看来……我们小晚今日是立了大功。”贺愿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仿佛被云晚寒的喜悦所感染。他仔细端详着那花,“若此物真如古籍所言,能克制‘见山红’之毒……那便是天不绝我贺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药性究竟如何,还需你仔细验证,万万不可贸然入药。是毒是药,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我知道的,哥哥!”云晚寒用力点头,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换上了医者的专注,“我会先取少量,配以温和的辅药慢慢试其药性,绝不会拿哥哥的身子冒险。”
贺愿这才微微颔首,放心了些。他看着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弟弟,忍不住又轻轻替他拢了拢衣襟:“既然找到了,便安心回来烤火。瞧你冻的,手都快僵了。罗雀,去煮碗浓浓的姜汤来,给小公子驱驱寒。”
云晚寒嘿嘿一笑,顺从地坐在炭盆边的绣墩上,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在火上烤着,眼睛却还时不时瞟向那几株“大血”,仿佛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贺愿重新靠回软枕里,目光温和地看着弟弟摆弄那些草药,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也因为这一线新的希望,而略微松动了一丝。
静默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开口:“说起来,京城有个初雪的习俗。今夜朱雀街上的灯楼,会点亮九十九盏用鲛绡制成的宫灯,据说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正捧着罗雀刚送来的牛乳茶小口啜饮暖身的云晚寒闻言,猛地抬起头,猫儿似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嗓音里充满了雀跃:“我听云水姐姐说了!说是最好要乘着画舫从金明池那边绕过去看,角度最好!回来还能顺路去西市,买胡商卖的那种能拉出凤凰形状的大糖画!”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脸上满是孩童般的期待,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讨论药理时的沉稳运筹。
贺愿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眸,不由失笑,语气纵容:“好,都依你。戌时三刻,我在前厅等你,一同出门。”
“耶!哥哥最好了!”云晚寒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方才那点严寒和疲惫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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