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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
姚想念泣不成声,摇头,嘴巴张了又张,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想说,是她,是她要吃糖醋排骨,所以奶奶才会冒着大雨出门,寻常下雨天奶奶膝盖会痛,所以她才不会出门,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沈怀川身上早已经湿了,但此刻还是能感受到女孩滚烫的眼泪透过薄薄的衣服,灼烧着他的心口,仿佛能生生烙出一个洞出来,连带着整个心口连带着肋骨都是痛的。
三天后,姚想念脸色苍白地跪在灵堂前,时至今日,眼泪早已流干,但再抬头看见黑白照片上的笑脸,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某一刻,肩膀上多了一只手,温热有力的,她微微偏头,看清她因为劳作有些粗糙的手指,抬头看清韩梅女士的脸,神情肃穆,语气还算温和:“廿廿,去吃口东西。”
她摇摇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想吃。”
她妈妈强硬把她拉起来,眼看着就要将盛满她喜欢的菜的碗塞到她手里,她不想吃,一直往外推。
两人僵持着,姚想念忽然松开手,碗摔碎了,饭散落各地,她面容平静,声音却有些颤抖:“我不想吃。”
出乎意料的,韩梅没有说什么,但那一刻,姚想念突然看见她布着些许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她以为她要讲她无端浪费,她要骂她不识好歹,但都没有,她轻声道:“你出去吧。”
那一刻,姚想念心里生出一抹恐慌,但她不愿细想,抬腿快速走出去,远离这令她不适应的环境,走到门外,她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蹲在地上,正在收拾她打翻的碗筷,那一刻她心忽然一震,她意识到,原来韩梅女士蹲下去的身影没有她记忆里那么高大。
但她还是离开了,她对这样的妈妈感到陌生。
她往大堂走,走到一半,看清姚广成蹲在土地旁边抽烟,烟抽得很凶,奶奶最喜欢的菜苗被他的烟头烫出了几个洞,她皱眉说:“爸爸,你别在这抽烟,菜苗被你烟头烧坏了。”
姚广成夹着眉看了她一眼,一动不动,“人都死了要菜苗有什么用?”
姚想念微微偏头,她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
她有点分不清,奶奶去世,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她突然发现,她离开的短短两个月里,从前最熟悉的人变成了最让她陌生的样子。
那一刻,她隐隐有了预感,她不认识他们,他们在离开她。
沈怀川来的时候,她想起前几天的时间里,他都在陪着自己,他对那天的事情只字不提,姚想念没有心力提,他们还是会在夜晚拥抱,他还是会亲吻她,但他们都知道,中间有什么东西在隔着。
姚想念微微低着头,他走完流程,站在她身后,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她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了。
晚上的时候,她还韩梅睡在一间屋子,奶奶的房间姚广成在睡,隔壁万永安在睡,其他房间没有空调,她只好和韩梅挤在一间屋子。
韩梅到的时候,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床铺很乱,书桌也没有整理,但她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姚想念也不管,洗完了直接躺下。
夜很深,星光明亮,换作以往,姚想念大概是要推开窗户,好好看一看夜空,对着大而亮的月亮拍好多张照片,挑一张最漂亮的给沈怀川发过去。
但此刻她知道,她做不到了。
或许是寂静尴尬太久,韩梅突然开口:“明天我就走了。”
“哦,让我爸送你。”
“不用,我叫别人送。”
姚想念沉默两秒,“随你。”
“我和你爸,离婚了。”
姚想念本来以为自己听见这个信息,会是心如止水,然后很无所谓地说出一句:“离就离呗,这有什么?”
但她没能做到,她一向为人艳羡的家庭,在此刻破得稀碎,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鼻子不受控制地一酸,原本该流尽的眼泪在此刻又冒了出来。
她安静一会,尽量克制住喉间的哽咽,“哦。”
她本来以为,一切到此就要结束,但韩梅还在继续,她说:“我要去西北当记者了。”
她一时间有些怨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韩梅不爱她,还要一次一次在她耳边提醒她这件事情。
她没有说话。
她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她将眼泪憋回去,这样的妈妈,她也不会爱。
她违心道:“没有。”
她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管你太多,以后就你自己照顾自己,别动不动就哭,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要打回去,有时候拳头是很有用的。”
“这话你应该小时候告诉我,现在告诉我,哪怕我知道,也不可能再动手。”
她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了几分:“对不起。”
姚想念鼓起勇气问:“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离婚?”
在记忆里,他们一开始明明也很相爱,他们一家人过得明明很好,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变了的呢?
她过了很久才说:“因为他出轨。”
姚想念一怔。
她笑了一声:“还挺难相信的,我一开始就是看你爸踏实,但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的日子,他也能干出来这种事情,他有两个手机,一个手机是姚广成,一个手机是姚成,姚成的时候,他会和对方说我从来没听过的话。我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我在怀疑我自己,我想是不是我的问题,我太强势,太专制,掌控力太强……廿廿,我想不出答案,所以我和他吵架,越吵架,我就越难受,我越来越不像我自己了。妈妈要和你说对不起,在我怀疑自己的时间里,妈妈忽略了你……”
她一口气说了很长的话,“我本来想,这件事情如果你不问,我就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怕你听完会受伤,会觉得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爱你,但并非如此,你是我生出来的,事到如今,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你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情。”
姚想念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只觉得,这些事情很奇怪,可以就当做是一场梦吗?
一觉醒来,奶奶没有走,妈妈没有做,姚广成也还是那么负责的父亲。
但事实是,她睁开眼的时候,葬礼结束,万永安回家了,韩梅自由了,姚广成变得颓废了。
下午的时候,来接韩梅的车子到了,姚想念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句“一路顺风”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转过身,看见蹲在角落的姚广成。
姚想念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地方去了。
从前她下意识将自己和姚广成划分为同一阵营,他们很相像,她和姚广成有着一样的鼻梁,一样的嘴巴,看过的人都说他们很像。
但此刻她想到,她和他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恶心。
她不想再进那间只有他们的屋子。
但她还是走进去,进到自己屋子里,发呆到晚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不知道几点钟了,时间大概很晚,她有点饿了,下楼去点吃的东西,楼下乌漆嘛黑,是她来这里最黑的一个晚上,她转身上楼拿手机,看清上面一连串的消息。
有万永安的,他在发挥自己逗比的余热,给她分享各种段子。
有韩梅的,她一个小时说自己已经到了地方,换了号码,发来一串数字,叫她有事情打这个电话。
还有沈怀川的,他发来的信息不多,但很固定,每天中午十二点,吃饭了么?
晚上六点钟,记得吃饭。
晚上十点钟,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我,我一直在家。
除了去医院那天,剩下的时候姚想念几乎一天见他几次面,两人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姚想念去他家找他,他会无声地抱住她,轻轻吻她,她贪恋他的怀抱,她需要他重重的拥抱,需要他深而缠绵的亲吻,但他没有,姚想念也没有提。
他们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幼兽一样,慢而温柔地为对方舔舐伤痕。
姚想念一条都没有回,她按亮手电筒,下楼,厨房冷冰冰,她第一次在夏夜感受到森冷。
刚走到大堂,身后传来动静,转头一看,门口多了个黑影,正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她心一提,刚准备拔腿跑,下一秒手电筒看清了人脸——姚广成。
她松口气,朝他走去,在距离他两米开外闻到浓烈的酒气,她皱紧眉,在她记忆里,姚广成从不会喝酒。
姚想念不想管,但还是说:“爸,你喝多了?”
他大舌头,一甩手:“没喝多!”
姚想念不想和他争辩,“房间在那,你能过去么?”
“当然,你去吧,我自己行!”
姚想念便也真没再管他,次日见到他不冷不淡地打招呼。
一连几天晚上,他都是半夜醉醺醺地回来。
有天姚想念已经睡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醒来才发现姚广成在楼下喊她。
她下楼拉亮灯,看见他躺在地上,一脸醉态,对突如其来的灯光很不适应,不满地喊:“关灯,关灯!没看见睡觉呢么?!”
继而又大声喊:“姚想念!给我倒杯水,姚想念?姚想念!!”
没听见她应声,忍着怒气爬起来,看她站在旁边,面目狰狞到陌生:“叫你倒杯水没听见吗?耳朵聋了?!”
她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你没有手?”
——“啪”地一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姚想念头被一股力打得猛然偏向另一边,半边脸失去直觉,继而传来火辣辣的疼,耳边嗡鸣,她有点听不清他的话:“你和你妈一个样……你也不听话是吧……欠教育……没用的东西……”
这么些年,姚广成从没有对她动过手,记忆里从来是韩梅吵她,他会笑着拿糖果来哄她,抱着她,带她玩。
姚想念缓缓正过脸,出奇得平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的话骂完了,嘴里大概渴极了。
跌跌撞撞走到餐桌倒了一杯水,经过挡路的她推了一把,她后退两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他看也没看一眼。
喝完将水杯随手一放,没立稳的水杯在桌子上晃了几下,顺着桌边滚到地上,碎了一地。
他仿佛没听见,踉踉跄跄进到奶奶的屋子里,“砰”一声将门狠狠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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