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姐妹
朝容盛怒之下,竟猛地伸手攥住了朝仪衣领,手上青筋毕露。
气力之大,以至于朝仪不得不仰头。
只见她高高抬着下巴,煞白着一张面孔,半闭着眼,几乎要平视天空。尽管如此,她依旧哆嗦着眼皮,挣扎着朝下看,好紧紧盯住朝容,只是与此同时,朝仪的神情却不可避免地愈发恍惚。
她咳了几声,脸上流露出一抹濒死的苍凉。
她不怕死。朝仪想,兴许死在同胞姐姐手里也不错。自私自利的父亲,丧心病狂的母亲,为了争名夺利,待她都一样冷酷。
浮名虚利高于亲生骨肉的道理,朝仪从前不明白,如今亦不会懂。但这世间万事都各有因果。是以,大抵自她萌生怨恨那一刻起,当下之结局便已注定。
念及此,朝仪心绪收紧,她情不自禁地,又望向朝容。
见后者愤恨着神情,扣着自己咽喉的手也在缓缓扼紧,朝仪却气定神闲,甚至面上也云淡风轻。
她出乎预料地没去扒朝容的手臂,仿佛在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她之所以如此从容,只因心中笃定。
她确信她这个看似狠辣张扬实则做事虎头蛇尾的姐姐,根本下不了手。
念及此,朝仪凝视着朝容,心里苦笑出声,也在慨然叹气。
……
而朝仪这番考虑,朝容浑然不知。她忙着打量妹妹的神情。
见朝仪神色平静,无波无澜,仿佛看透了一切,朝容当即怒火中烧。
凭什么?朝容瞪着朝仪,心中气焰高涨:怎么自己满腔愤恨不得疏解,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无心悔过?
朝容愈想愈气,满心忿忿不公。
她瞪着朝仪,目光凛冽,寸寸在其脸上审度。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朝仪面不改色,朝容竟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怎么?”
朝容面露迟疑。
她讷讷发问,朝仪却依旧眼底沉沉,仿佛阴云浓重,沉积着化不开的哀愁。乌漆漆的眸光与其交织在一处,朝仪先前又刻意敛眸,粗看一眼,她心底真情,朝容还真觉察不住。
朝容敛目细看,却忽然神色愣怔。很难得的,她脸上竟露出些恍惚,但终究是一点而已。
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可谓是一闪而过。
不过须臾时候,朝容又摇摇头。及其再看向朝仪,已荡平了茫然思绪。细看朝容,只觉满目狠厉。
她一咬牙,随即发了狠地一把揪住朝仪衣领。嗓音沙哑,却仍想怒气冲冲地大吼:“我以为……你,你!你竟也有良心吗?”
朝容望着朝仪,泪珠不争气地从脸颊滚落。
一颗一颗,却来势汹汹。
似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全砸在朝仪脸上——很烫,却并不疼。
她二人的眼泪和在一起,水痕蔓延,也分不清谁哭得多。
朝仪流着泪,依旧丝毫未动。
她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神情激动的长姐,也知晓她视线模糊。
见状,朝仪垂眸,心也在隐隐发疼。但她知晓,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依着朝容刨根问底的本性,有些事,不得不说——纵然她再不情愿。
念及此,朝容咬咬唇,又咳嗽了两声。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决心已定。她看了一眼长姐,逼自己狠下心,便使尽浑身气力,一把推开朝容,头一回朝她咆哮:“你以为我便想吗?”
“自知事起,绫罗绸缎、玉盘珍馐,哪样不是先紧你挑?可我呢?”朝仪质问,泪止不住地流。纵觉察朝容怔愣力弛,她也犟得不去擦,只兀自别过脸,哽咽道:“我只配捡你剩下的、不喜的,甚至是旧衣裳。”
“我以为……”朝容瞳眸震颤,失神间,忍不住喃喃,“我以为,你是偏爱蓝色……”
“蓝色?”朝仪神情古怪,轻声重复。
她看着朝容,倏地哂然一笑:“姐姐,你还是那么天真。”
闻其喟叹,朝容不明所以,后者却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映蓝吗?”
映蓝?那个粗手粗脚,笨嘴拙舌的丫头?朝容茫然地想,依稀记得是个圆脸姑娘,跟在朝仪身边,与其形影不离。
后来她销声匿迹,自此,朝仪便郁郁寡欢。
映蓝,映蓝。朝容边念叨,边发怵。她琢磨了些时候,却倏地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朝容神情呆滞,不可置信道:“难不成……死了?”
她瞪大了眼珠。
映蓝那丫头,朝容见过。长得憨傻,脑袋也不灵光,逢人倒中气十足。前些年还好端端的,毫无征兆,却说殁就殁,究竟真有其事吗?
朝容满心惊愕,所思所想亦全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旁人瞥一眼便懂。
“不然呢?”朝仪眼神空洞,幽幽开口。她缓缓转头:“你以为映蓝是怎么死的?”
“——还不是我们那个好娘?”
“为逞一时之快,隆冬时节竟狠心撤去炭火,害我挨冻晕厥。”朝仪痛苦敛眸,“若非映蓝舍身相护,将我紧捂怀中以己身加热,我岂能熬过那个寒冬?”
朝容闻言,只觉脑子嗡嗡作响。似乎有块看不见的石头,从她耳边钻进去了,扑通一声,直直坠落,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一时间,她竟浑身发麻。
“……什么?”朝容神情惊惶,她犹不死心地看向朝仪,重复道,“你说什么?”
她高声诘问,听朝仪不答,又瞬间愤慨:“哼,你以为我会信吗?”
“那时我看得清楚,娘分明又运来了炭火,替换你屋子里的罢了!”朝容愈想愈不平,气急之下,手指朝仪破口大骂道,“近十年了,诓人的戏码,你竟还没玩够吗?枉我当你作亲姐妹,你却两面三刀!”
她嚷嚷完,犹不满足,尚想纵情发泄一通,好掩心中惶惑。然未及朝容开口,朝仪已一声冷笑,截住了话头。
“姐姐,你当真是从一而终,天真至此。她这般装腔作势,你竟也敢信?”她讽刺朝容,见后者怔忪,又明知顾问道,“你如今斥责我,有甚么好处?”
“无非是不愿良心负罪,自欺欺人罢了。”
“可你也不想想。”她的嗓音陡然尖锐,像一根长针,戳进朝荣心口,将两人一并捅了个对穿,“映蓝已经死了!”
“我何苦拿她骗你!”
“你当她是如何死的!”朝仪双目猩红,朝朝容嘶吼,“是经年累月的旧疾,寒气落下的病根!府医是赵青言的人,我岂敢用?想悄悄派人出府请个郎中,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说我违反府规,是映蓝教唆,不管不顾直接上刑,打完板子就拖出了府!”
“二十大板啊……”朝和肝肠寸断,“映蓝羸弱,如何撑得住?”
“——而你那个好娘,竟还敢假惺惺地泣泪,说她于心不忍,已给映蓝塞了几两银子,劝我莫伤怀。”
“银子……”朝仪嗤笑,“银子有何用?”
“且不提是真是假,纵确有其事,又如何?”她又哭又笑,“我的映蓝,再也回不来了。”
胞妹如此情态,朝容看在眼中,竟也有一瞬的动容。可也仅仅刹那而已。
她瞧着朝仪,终究会想起与其面容肖似的赵氏、与她将要永别的母亲。
朝容如梦初醒。
她盯着朝仪怒火中烧的脸,方才那点恍惚再也不见,唯有对其成了害死母亲推手的怒言。
“纵真如此,一个奴婢罢了,主母要打要杀,哪家不是常情?为了个婢女,也犯得着要了你亲娘的命吗?”朝容厉声斥责,重新掐紧了朝仪肩膀。
“你说得倒轻巧!”朝仪闻声冷笑,一把甩开她的手,恨声道,“若没得是你房内人,死得是含星和弄月,你也敢这般言之凿凿么?”
朝容闻言,还想反驳,但“你”了两声,终究歇了心思。她晓得,若没得是真是自个贴身丫头,保不齐比朝仪闹得还凶。
见她哑口无言,朝仪不禁冷笑:“放眼阖府,真心待我之人,也唯有映蓝。”
“爹不闻不问,纵谣言甚嚣尘上,也听之任之;娘视我为灾星,将无子之缘由全归咎于我。”
“凭什么?”她泪如雨下,嗓音嘶哑,“只因我生不是男儿,她怀我前屡屡小产,难产后不能有孕吗?”
“她小产,是害死大伯母的报应,自作孽,不可活!与我何干?”朝仪恨声道,“拿我泄气,无非是想减轻负罪感罢了!”
“自我记事,她便从未假以辞色。在家动辄苛责,赴外便回府痛詈。无论我是否有失,只要她不满受气,定会拿我咎责。”朝仪面色沉郁,“若说更甚,便同上回一样,出手殴打。”
“你那时也在场,可看清楚了么?不依旧未出言相劝?”朝仪讥嘲,“当下亦然。铁证如山,你却仍替她说情。”
“我受苦时,你视若无睹,如今又跳出来指责我不敬父母不爱姊妹,真真是可笑!”朝仪抬手将眼泪一把抹净,“你与她一样。”
她直视朝容,一字一顿道:“都是虚情假意之徒。”朝仪讥诮勾起唇角:“到头来,也只感动自己罢了。”
见朝容哑口无言,她咬咬唇,狠下心道:“我恨你,恨爹,最恨她!”
“你说我悖逆人伦。”朝仪咄咄逼人,“朝容,你自小泡在蜜罐里,可知她待你多好就多厌我,我凭什么不能恨她?”
“为着一己之私,在外也对我多番指责,闹得如今满京城都晓得朝三小姐是个废物。”她声泪俱下,“我又为何不能怨她?”
见朝容闻声呆滞在原地、神情恍惚。朝仪倏地心头一苦。她惊觉自己依旧怏怏不乐,一通发泄,竟半点畅快也无。
念及此,朝仪看着朝容,倏地有些歉疚——将滔天怒火全朝其倾泻,此时此刻,她与赵氏又有什么不同?
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已至此,伤害既成,究竟多思无益。
思及此,朝仪咬了咬唇,极力忽视心中那点愧疚,继续狠下心肠,冷声开口:“你还有甚么话想说?”
“趁早一并言罢。“朝仪哂然,“料今日过后,亦是分道扬镳。“
朝仪说,她看得很清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怕是再无好声交谈的机会了。”
……
乍闻赵氏真面目,顷刻间,朝容有如五雷轰顶。她唇齿讷讷,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又听得妹妹连年苦痛,说要与自己割席断义。
今日诸事,桩桩件件,无不骇人听闻。想起此生再不得与母亲相见,朝容悲痛难抑。
然既听朝仪所言,又骤知其历,究竟如桶雪水般兜头浇下,一时间,朝容冰寒刺骨,浑身发冷。
兴许冻得太厉害,亦或是从母亲无边宠溺中头回脱身,她头脑竟清明了。
朝容盯着朝仪,后者依旧神情冷硬。可看着她,朝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养条狗都有感情,何况是十余年间姐妹想相称?再者此间之事,受害者数不胜数,又岂是两张嘴说得清?然弑母之仇终不能忘,纵情分未尽,也起码要形同陌路。
——她与朝仪,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终究是无颜以对。
朝容闭了闭眼,喉咙依旧滞涩。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咽下眼泪,转身背对朝仪:“你既要就此别过,那便遂你的愿。”
朝容嗓音决绝,朝仪却听出些异样的味道。
她惊而抬头,敏锐开口:“你要作甚?”
话落,朝容却不答。
朝仪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咬咬牙,沉声说:“无论如何,时过境迁,你还是早认清时势为好,勿要——”她眼睁睁看朝容走远,只好拔高了音量:
“以卵击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