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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为战
崇祯元年的春天,在肃杀与希望交织中到来。新帝朱由检锐意革新,整顿吏治,清算阉党之势如燎原之火,愈演愈烈。魏忠贤核心党羽被逐一剪除,空出的权位引来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沈从砚凭借铲除田尔耕的功绩和对新帝的忠诚,不仅稳住了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权位,更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新朝肃清阉党的得力干将之一。他冷眼旁观着朝堂风云,精准地执行着皇帝的旨意,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掌控的证据,不断将那些罪证确凿、民愤极大的阉党余孽送入诏狱。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冷酷,仿佛一台只为帝国秩序服务的精密机器。
而林以墨,则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悄然隐匿在吕府那片日渐沉寂的院落里。吕芳因沈从砚的“维护”和其自身的老谋深算,暂时在新朝的风暴中稳住了舵,但他显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行事愈发谨慎,对府内人员的掌控也不如以往严密。
这给了林以墨观察和等待的空间。
她并未急于动用手中那些指向吕芳的密信和账册。她深知,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扳倒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尤其是在新帝力求稳定的初期。她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吕芳彻底失势、让这些证据发挥最大效力的契机。
这个机会,随着阉党清算的深入,渐渐露出了端倪。
朝中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清流,在阉党倒台后势力大涨,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吕芳这个并非魏忠贤直系、却同样权势熏天、且与诸多旧案有牵连的司礼监掌印。弹劾吕芳“依附阉逆、贪墨不法、构陷忠良”的奏章,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崇祯的御案上。
这一日,林以墨通过苏月白隐秘的渠道,得知钱谦益正在暗中搜集吕芳构陷林维岳的实证,意图借此猛攻吕芳。钱谦益未必全然是为了正义,更多是出于党争和扩大东林影响力的需要,但这对于林以墨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林以墨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吕府。她没有去找钱谦益,那位东林领袖过于精明,与他的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选择了一个更为直接,也更为冒险的方式。
她来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以刚直不阿、不涉党争著称的老臣曹于汴的府邸后门。她将一份精心誊抄、隐去了部分过于敏感信息、但足以证明吕芳插手北仓案、并授意构陷林维岳的账册摘要,连同父亲那本原始笔记的部分关键页码副本,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函,通过门房递了进去,未留任何名姓。
曹于汴是否会相信?是否会行动?她不知道。但这就像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至少,能激起一丝涟漪。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隐没在夜色中,心跳如鼓。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林以墨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张力在不断增加。
直到数日后,一道震惊朝野的弹劾奏章,由左都御史曹于汴亲自呈递御前!奏章中不仅详列了吕芳贪墨、揽权的诸多罪状,更首次公开、明确地指控吕芳为掩盖北仓案真相,构陷前内阁次辅林维岳,并附上了部分“神秘人”提供的账册证据影本及林维岳笔记残页!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之上,顿时哗然。钱谦益等东林党人趁机发力,纷纷上疏,要求严惩吕芳,为林维岳等忠良昭雪!
吕芳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而此刻,身处风暴中心的林以墨,却异常平静地坐在她那小小的院落里。她知道,她点燃了导火索。接下来,就看这场风,能吹向何方了。
她抬眼望向北镇抚司的方向,目光清冷。
她与他,如今虽立场微妙,甚至可算敌对,但在扳倒吕芳这件事上,他们的目的,在某个瞬间,达成了一致。
只是,她选择破局,而他,曾选择了稳妥。
如今,这“破”局之势,已由她亲手开启。旧情成证,成刃。
曹于汴的弹劾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朝堂。证据虽非原件,但林维岳亲笔笔记的影印与账册中指向明确的暗记,其真实性几乎无从辩驳。加之东林党人群起而攻之,要求彻查吕芳、为林维岳昭雪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崇祯帝面临着登基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之一。吕芳并非魏忠贤,他执掌司礼监多年,熟悉政务,在朝中亦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骤然拿下,牵涉太广。但证据凿凿,民怨主要是士林清议的沸腾,若强行庇护,必将严重损害新帝励精图治、革除弊政的形象。
皇帝陷入了两难。
而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成为了压垮吕芳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就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曾深受吕芳信任,却因分赃不均而早已心生怨怼的刘荣。他主动向皇帝心腹、提督东厂的太监王承恩秘密投诚,表示愿意出面作证,指认吕芳不仅贪墨、构陷林维岳,更曾多次泄露宫内机要于外臣,甚至...在先帝病重期间,有过不臣之举!
这最后一项指控,无疑是致命的。
刘荣的倒戈,让崇祯帝终于下定了决心。吕芳可以倒,但不能完全由外廷文官,尤其是东林党主导清算,必须由内廷,皇帝自己来控制进程和范围。
一道密旨,下达给了北镇抚司指挥使沈从砚。
旨意很简单:协助东厂,控制吕芳及其核心党羽,查抄其府邸、外宅,搜寻一切罪证。但同时,旨意中也隐晦地暗示,清算需有度,避免牵连过广,引发朝局动荡。
沈从砚跪接密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皇帝既要借他这把刀除掉吕芳,又要他把握好分寸,不能将火烧得太旺。这其中的权衡与切割,需要他亲自操刀。
他立刻点齐人马,亲自带队,直扑吕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司礼监掌印府邸,此刻已被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围得水泄不通,气氛肃杀。吕芳身着御赐的蟒袍,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面对破门而入的沈从砚,脸上竟无多少惊慌,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讥诮。
“墨卿,你来了。”他看着一身戎装、面色冷峻的沈从砚,声音平静,“杂家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会是你。”
沈从砚没有与他废话,直接出示驾帖:“奉旨,请吕公配合调查。”
吕芳笑了笑,目光扫过沈从砚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最终又落回沈从砚脸上,意味深长:“好,好得很。沈墨卿,你以为扳倒了我,你就能独善其身?别忘了,你身上,也沾着不少洗不净的血。这北镇抚司,这锦衣卫,本身就是这浊世最大的染缸!你是我养的狼崽子,你的一切行动我都了如指掌。你不可能独善其身。你...只会是下一个我。”
沈从砚眼神微动,但依旧沉默,只是挥了挥手。锦衣卫立刻上前,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将吕芳“请”了起来。
与此同时,查抄行动迅速展开。吕芳的书房、密室被一一打开,大量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被搜检出来,其数额之巨,令人瞠目。更重要的是,在其中一处极其隐蔽的暗格中,锦衣卫找到了林以墨匿名递送的那部分原始账册和密信!与她提供给曹于汴的影印件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然而,在搜查过程中,沈从砚却暗中下令,对一些可能牵连过广、尤其是涉及仍在位高官的线索和信件,进行了选择性的忽略或封存。
就在吕芳被押出府门,即将送入诏狱之时,府邸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女子的惊呼声。一名吕芳蓄养的歌姬,或因惊吓,或因绝望,竟趁乱投井自尽了!
尸体被打捞上来时,那年轻而苍白的脸孔,让所有目睹之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这仅仅是个开始。随着吕芳倒台,其党羽被纷纷揪出,抄家、下狱、流放...一时间,京城内外,与此案稍有牵连者,无不人心惶惶,昔日煊赫的府邸,转眼间门可罗雀,甚至血溅阶前。
权力的更迭,从来都伴随着残酷的牺牲与清洗。
林以墨站在吕府那个她居住了许久的僻静院落里,听着前院传来的呵斥声、哭喊声、翻箱倒柜声,以及那投井女子被捞出时引发的短暂喧嚣,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释然。
她扳倒了仇人,为父亲的昭雪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但这胜利的滋味,却混杂着太多无辜者的眼泪与鲜血。
她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巨大的命运洪流中,个人的恩怨情仇,是何其渺小,又何其...沉重。
真相不比刑具更锋利。
吕芳被投入诏狱,其府邸被查抄,罪证确凿,朝野震动。然而,这场风暴并未就此停歇,反而因牵扯出林维岳旧案,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以曹于汴、钱谦益为首的清流官员,趁势穷追猛打,联名上奏,恳请陛下为林维岳等被阉党构陷的忠良彻底平反昭雪,以正视听,慰藉忠魂。舆论汹汹,民心所向,崇祯帝顺应时势,下旨重查林维岳一案。
负责主审的,正是左都御史曹于汴。而协理此案,并提供关键证据支持的,则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沈从砚。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微妙且尴尬的局面。沈从砚,这个当年可能间接参与构陷、如今却手握部分关键证据的锦衣卫头子,要与那些一心为林维岳翻案的清流坐在一起,共同审理这桩沉冤。
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有期待,有审视,更有不信任与敌意。尤其是钱谦益等人,对沈从砚的参与充满了警惕,认为这不过是新帝平衡朝局、控制平反进程的手段。
沈从砚对此心知肚明,但他面无表情,只是将枯井巷中带回的、那些未被“销毁”的原始密信与账册,以及吕芳府中搜出的对应证据,一一整理归档,作为证物,移交三法司。他的证词简洁、客观,只陈述证据本身,不掺杂任何个人判断,更绝口不提自己与林以墨的任何关联,也回避了韩承望案印玺等可能引发更大波澜的线索。
他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秘密,都牢牢封存在内。
然而,案件的审理并非一帆风顺。吕芳在狱中虽对大部分贪墨罪行供认不讳,却对构陷林维岳一事百般抵赖,甚至反咬一口,声称是林维岳自身不洁,他只是依法查办。一些与吕芳利益攸关、或曾参与当年构陷的残余势力,也在暗中散布谣言,试图混淆视听,阻挠平反。
关键时刻,一个关键的人证出现了。正是当初被沈从砚派人秘密转移、保护起来的福伯!
在沈从砚的默许和林以墨通过苏月白暗中传递的消息鼓励下,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不顾年迈体弱,毅然决然地站上了公堂。他老泪纵横,陈述了当年吕芳如何授意田尔耕等人罗织罪名、如何伪造证据、如何逼迫他做伪证的经过,其言凿凿,其情悲切,闻者无不动容。
福伯的出现和他的证词,成为了压垮吕芳辩解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与沈从砚提供的物证相互印证,形成了一条完整而清晰的证据链。
与此同时,林以墨并未置身事外。她知道,仅凭福伯的证词和现有的物证,或许足以给吕芳定罪,但要彻底洗刷父亲蒙受的污名,还需要更强大的舆论助力。她再次匿名,通过苏月白的渠道,将父亲笔记中一些能体现其忧国忧民、刚正不阿思想的片段,以及被构陷前夕写下的一些充满悲愤与预警的诗文,巧妙地散播了出去。
这些文字迅速在士林学子中流传开来,激起了巨大的同情与愤慨。一时间,为林公呼冤、要求严惩奸佞、彻底肃清阉党流毒的呼声,席卷了整个京城,甚至通过漕运传向了江南。
舆论的力量,无形却磅礴,极大地推动了案件的进程,也让主审的曹于汴等人有了更足的底气。
在这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沈从砚与林以墨,这对已然决裂的合作伙伴,在这关乎正义与历史评价的战场上,进行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无声的、却又配合默契的最终合作。
他提供了冰冷的、却无可辩驳的铁证,稳住了案件的根基。
她点燃了悲愤的、却能燎原的舆论之火,推动了正义的到来。
他们背对着背,不曾相见,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为了同一个目标,挥出了最后的、也是决定性的一击。
最终,在三法司会审、证据确凿、舆情汹涌之下,崇祯帝朱笔御批:吕芳贪墨揽权,构陷忠良,罪大恶极,着革去所有职司,抄没家产,赐死狱中。前内阁次辅林维岳,蒙冤受屈,予以平反昭雪,追复原官,赐祭葬,其没入官产,发还遗属。
尘埃,终于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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