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4 章
有些真相,像深冬清晨玻璃上的厚重冰花,美丽而凛冽,一旦被室内温暖的呼吸贴近,便会清晰地显露出其后狰狞、真实、无法再被忽视的裂痕与荒芜。对五年级的沈晓桐而言,那个让她整个世界无声坍塌、而后陷入漫长刺骨严寒的“呼吸”,来自任浩然一次闪烁其词后,终于破罐子破摔的坦白。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放学后,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压得很低。沈晓桐因为值日稍晚,在空了大半的教室里整理书包。任浩然磨磨蹭蹭地最后离开,在门口徘徊了一下,又折返回来,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混合着不忍、尴尬,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沈晓桐,”他叫住她,声音干涩,“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不然对你……太不公平了。”
沈晓桐停下动作,心里莫名一紧,抬起头看他。她那时还是INFP,对情绪氛围有着小动物般的直觉,一股冰凉的不安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任浩然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斑驳的地面,语速很快,像在背诵一篇极不情愿的课文:“是关于辛锦瑜的。他……他那些惹你、逗你、有时候给你点小东西又马上翻脸的事儿……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好像……挺在意。但他跟我们,就是张泽禹他们几个……说过不止一次。”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他说,‘沈晓桐?傻乎乎的,挺好玩的。看她那样子,逗起来有意思。喜欢?开什么玩笑,她也配?不过是闲着没事,找个乐子罢了。你们还真信啊?’”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教室里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下去。沈晓桐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书包带子,指尖冰凉,整个人像被突然抛进了真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去,很轻,很飘忽,不像自己的:“……乐子?”
“嗯。”任浩然头垂得更低,“他说你……容易当真,反应有意思。那枚周深的徽章,是他打赌输了,张泽禹他们起哄让他随便给个人的,正好看见你……那文件夹,他说就是看你‘犯傻’的样子挺逗。还有……好多事。他说,从头到尾,都没当真过。让我们也别在你面前提,说‘没意思’。”
“从头到尾……都没当真过。” 沈晓桐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尚且柔软稚嫩的心上,缓慢地、反复地拉锯。那些深夜反复咀嚼的“特殊关注”,那些为他矛盾行为找的无数借口,那些因他一句话升上云端又跌入谷底的情绪起伏,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鼓起勇气的靠近……原来,在另一个人眼里,只是一场“闲着没事”的“乐子”,一场供他和他的朋友观看的、名为“沈晓桐犯傻”的滑稽戏。
世界在她的感知里开始扭曲。教室的墙壁似乎在向内挤压,任浩然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带着嗡嗡的回响。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在哪里,胸口却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坚硬的石头,压得她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色彩都在褪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那不是尖锐的悲痛,而是一种瞬间的、全面的崩塌。她构建起来的所有关于“他或许有一点特别”的幻想堡垒,在这一刻被真相的洪流冲得粉碎,连地基都不剩。随之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可怕的空洞,和从空洞深处急速蔓延开的、尖锐的恐惧与自我怀疑。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她的“喜欢”,她的“在意”,她的所有心跳和眼泪,在对方眼中,只是一个可笑的、可供消遣的“乐子”。
那么,她是什么?她感受到的那些“特殊”,那些“矛盾”,又是什么?是她愚蠢的臆想吗?
那天她是怎么回的家,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父母关切地问她脸色怎么这么差,她机械地说“有点累”,便躲进了房间。夜晚降临,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就是辛锦瑜那张脸,带着她曾经以为的“探究”和“戏谑”,如今再看,只剩下清晰的嘲弄和冰冷的评估。他说的那些话,以前她为之苦恼或窃喜的话语,此刻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扭曲、循环播放——“麻烦精”、“傻逼”、“不就一张照片”、“骚扰我”……每一句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她毫无防备的神经上。
白天,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事物都可能引发剧烈的恐慌。看到紫色,她会想起那个被说成“发卡”的夹子,然后胃部一阵痉挛;听到有人提到“喜之郎”这个她曾私下起的外号(尽管此时传播不广),她会瞬间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甚至在走廊远远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心脏都会狂跳到疼痛,必须紧紧抓住身边苏欣恬的手臂才能站稳。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课,老师的讲话声常常变成无意义的噪音,而某些无意中触发的词汇(如“玩笑”、“当真”、“乐子”)却会异常尖锐地刺入耳膜,让她浑身发冷。
她回避一切可能遇到辛锦瑜的场合,课间宁愿待在座位上发呆。她变得沉默,脸上那种属于ENFP的明亮光彩迅速黯淡下去,重新缩回INFP更厚重的壳里,但这壳布满了裂缝。她对朋友也难以启齿,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否定的感觉包裹了她,她只断断续续地对始终陪在身边、忧心忡忡的苏欣恬说过:“苏苏……我觉得我好像……真的病了。脑子里有东西,停不下来……很可怕。”
苏欣恬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苏欣恬从未见过沈晓桐这样,哪怕是被欺负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只是委屈和愤怒,而不是这种仿佛灵魂被击碎后、碎片还在不断自我割裂的惊惶与空洞。
在苏欣恬的坚持和陪同下,沈晓桐的父母带她去看了专业的心理医生。经过详细的评估,那个沉重的词汇落在了诊断书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源于信任感的彻底崩塌,源于情感被最粗暴地工具化和践踏,源于认知世界被恶意颠覆后无法整合的强烈冲击。那些闪回、噩梦、过度警觉、回避行为、情感麻木……都是典型症状。
心理治疗是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她需要重新学习呼吸,学习在恐慌袭来时如何 grounding(接地),学习辨认哪些是创伤带来的扭曲认知(“都是我蠢”、“我不配被真心对待”),哪些是现实。她需要一遍遍在安全的环境下,直面那些记忆的碎片,用成人的、理智的眼光去重新解读,将那个施加伤害的个体,和他所代表的“所有关系”剥离开来。
最痛苦的时候,她会蜷缩在治疗室的沙发上,紧紧抱着苏欣恬带给她的、印着周深安静侧脸的抱枕,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与“美好”相关的实体象征,眼泪无声地流,却发不出声音。医生温柔而坚定地引导她:“晓桐,那不是你的错。一个人的恶意和空虚,不能定义你的价值。你的感受是真实的,你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他说的都是对的’这个想法,是创伤给你的谎言。”
苏欣恬是她那时唯一的光。她默默地帮她记笔记,陪她做枯燥的放松练习,在她又一次从关于嘲笑声的噩梦中惊醒时,及时递上温水和紧握的手。于雨也察觉到不对,虽然不知全貌,但用她自己的方式,拼命讲各种笑话,带她出去散步,用拍立得拍下天空、飞鸟、新开的小花,试图将一些鲜活的、当下的色彩,重新塞进她灰暗的世界。
五年级的下半学期,对沈晓桐而言,不是在课堂里度过的,而是在内心这片刚刚经历情感地震、余震不断的废墟上,一点一点学习如何辨认方向,如何清理瓦砾,如何确认自己还有感觉、还能呼吸的荒野求生。
她不再写小说。笔下的世界对她失去了吸引力,甚至提笔时,那些关于情感、关于人物的构思,都会牵扯出锐利的痛楚。她变得异常安静,异常敏感,像一只受过重伤、对风吹草动都警惕万分的小动物。
而那个始作俑者,辛锦瑜,或许隐约察觉到她的彻底远离和某种不同寻常的变化,但他从未在意,或许只觉得“乐子”终于结束了,无趣地转向了别的方向。他的世界照常运转,甚至更加“精彩”地展现着他的种种“特质”。两个世界,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平行,再无交集。
这段五年级的断崖,成了沈晓桐成长年轮中最深、最暗的一道刻痕。它不是青春的阵痛,而是险些致命的坠落。支撑她没有彻底坠入深渊的,是专业及时的干预,是苏欣恬无条件的接纳与陪伴,是于雨笨拙却执着的拉扯,也是她骨子里,INFP那种对生命本身终究无法完全舍弃的、顽强的温柔与韧性。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黑,很长。但至少,她知道了自己在哪里,知道了伤口的名字,知道了身边有手可以紧握。重新学会走路,学会信任,学会区分真实与噩梦,将是比任何学科都艰难的功课。
而关于“喜欢”,关于“信任”,那个曾经让她眼睛发亮、心里开出一朵小花的概念,在她五年级的心灵地图上,被标上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警示标志,旁边写着:此路危险,曾有致命塌方。需极端谨慎,绕行为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