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渡

　　接下来的几周，工地上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正常”的轨道。梁场生产按部就班，刘峰被调离后，现场监理的配合度也高了不少。但蓝桐桐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平静。

　　副部长冯昌那番关于“设计冗余”和“变通”的“教诲”，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起初，她感到愤怒和抗拒，但渐渐地，一种无力感开始蔓延。她看到陈学平副经理依旧谈笑风生地掌控着项目进度，看到施工班组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对一些小瑕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一切都运行得很“顺畅”。

　　她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观察那些老施工员、老技术员是如何处理问题的。她发现，他们并非没有原则，但他们确实更“灵活”。比如，钢筋间距稍微超了一点规范，如果位置不重要，他们会说“算了，绑都绑上了，下次注意”；模板接缝有微小错台，如果不影响外观和结构，他们会用砂轮稍微打磨一下就算了；甚至混凝土表面出现细微气泡，只要不是关键部位，也常常被“忽略不计”。

　　起初，蓝桐桐还会据理力争，搬出规范条文。但得到的回应往往是：“小蓝啊，别太较真了，这点误差不影响安全。”“工期这么紧，返工耽误不起啊。”“你看老张他们都这么干，没事的！”

　　她想起了冯昌的话，也想起了陈学平处理离析混凝土的“果断”。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年轻、太死板了？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不懂得“顾全大局”？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她身上悄然发生。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每一个细节都锱铢必较。当工人绑扎的钢筋间距稍微超出规范允许值，但看起来还算均匀时，她会犹豫一下，然后选择沉默。当模板清理得不够彻底，但似乎不影响混凝土外观时，她会把到嘴边的批评咽回去。她开始学着在心里权衡：这个“瑕疵”到底有多严重？返工的代价有多大？是不是真的“无关紧要”？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适应环境，是“成熟”的表现。她并没有放弃原则，只是学会了“抓大放小”。但每一次“放行”，心里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疙瘩，那把曾经被她擦得锃亮、用来衡量一切的“尺子”，似乎正在被现实一点点磨损，蒙上了灰尘。

　　她偶尔会想起莫执尺。莫哥最近似乎更忙了，除了关键节点的检查，很少出现在梁场。她不知道莫哥如果知道她现在的“变通”，会作何评价。她有些害怕去想，也有些不敢面对。

　　日子就在这种内心的拉扯中一天天过去。蓝桐桐感觉自己像一条河里的鱼，试图逆流而上，却被水流推着，不由自主地朝着下游的方向漂去。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向哪里，只知道，那个初出茅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自己，似乎正在渐行渐远。工地的尘埃，不仅落在安全帽和工装上，也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曾经无比清晰的原则边界。

　　这天下午，梁场计划进行一片新箱梁的混凝土浇筑。施工队已经完成了钢筋绑扎和模板安装，就等着蓝桐桐进行浇筑前的最后验收。

　　蓝桐桐像往常一样，拿着图纸和检查表，仔细核对着每一个细节。当她检查到模板内表面时，眉头皱了起来。模板上有好几处明显的陈旧疤痕和小的坑洼，显然没有按照要求进行彻底的清理和打磨。

　　“王工长，这模板不行啊。”蓝桐桐指着那些瑕疵，语气严肃，“你看这些地方，都没打磨平整，浇筑出来的混凝土表面肯定都是麻面，影响外观质量，不符合验收标准。”

　　带班的王工长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递过来一瓶水（被蓝桐桐摆手拒绝）：“蓝工，眼力真好！这几个地方是有点小问题。不过你看，位置都比较偏，不影响结构安全。这模板周转次数多了，难免有点损伤。要是全部返工打磨，今天这浇筑肯定得耽误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下次我们一定注意！”

　　“不行。”蓝桐桐态度坚决，“外观质量也是质量的一部分。必须打磨平整才能验收。”

　　王工长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把蓝桐桐拉到一边没人的角落，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无奈和“你懂的”意味：“蓝工，我知道您原则性强。但咱们也得现实点不是？工期压得这么紧，老板天天催进度。这样，您高抬贵手，这点小意思，您拿着买点水喝，就当兄弟们请您帮个忙，给条活路。”

　　说着，一个薄薄的红包迅速塞进了蓝桐桐工装的口袋里。

　　蓝桐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掏出来还回去：“王工长！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

　　王工长却死死按住她的口袋，脸上依旧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蓝工，蓝工！别！没多少钱，就是一点心意！您也知道，我们干活的不容易，完不成进度要扣钱的！您就当帮帮忙！这点小问题，真不碍事！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有！”

　　蓝桐桐的手僵住了。红包那薄薄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她想起了家里父母常年吃药的经济压力，想起了自己微薄的工资，想起了冯昌说的“变通”，想起了陈学平处理问题的方式……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窘迫、诱惑和无力感的浪潮冲击着她的理智。

　　“这……这真的不行……”她的拒绝变得软弱无力，声音也越来越小。

　　王工长是个人精，立刻看出了她的动摇，趁热打铁道：“蓝工，您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以后梁场有什么事，兄弟们一定全力配合您！”

　　半推半就之间，那薄薄的红包，终究还是留在了她的口袋里。她没有再坚持要求打磨模板，只是在检查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干涩地说：“下……下次一定要注意。”

　　“一定一定！谢谢蓝工！太感谢了！”王工长千恩万谢地走了。

　　验收通过，泵车轰鸣着开始浇筑混凝土。蓝桐桐站在原地，看着灰黑色的混凝土流入那带有瑕疵的模板，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沉重而肮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红包，指尖传来纸币特有的质感。那里面可能只有几百块钱，却像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她失去的，远不是几百块钱可以衡量的东西。

　　那条她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底线，就在这一刻，因为现实的困窘、环境的浸染和一丝丝的侥幸心理，悄然失守了。她背叛了自己的原则，也背叛了莫哥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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