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无意撩春风

　　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的泥沼中，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沉重，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在一起，稍一动弹，便是钻心刺骨的酸软和疼痛。紧接着，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以及体内那依旧紊乱、却似乎被一股温和力量稍稍安抚了的灵力与妖力。

　　颜迟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先是模糊的一片，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破庙残败的屋顶，蛛网在角落里轻轻摇曳。身下是干燥的杂草，身上……似乎还盖着一件略显单薄、却洗得发白的青色外衫——那是慕容离的。

　　她微微偏过头。

　　篝火已然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和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熹微的晨光从破败的窗棂和墙缝间透进来，驱散了庙内大部分的黑暗。

　　慕容离就靠坐在她不远处的一面断墙边。

　　她似乎是在调息，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连唇色都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她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小臂处缠绕着干净的布条——那是之前为她挡箭留下的伤口，显然也被仔细处理过了。

　　颜迟的目光，落在慕容离那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上，落在她即使休息也依旧紧握着放在膝上的断剑的手上，落在自己身上这件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一丝血腥气的青色外衫上……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

　　魔渊断桥，燃烧的本源，横亘天地的桃花屏障，以及……那个去而复返，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决绝，剑光带着桃花与青莲虚影，悍然为她斩向魔影的身影。

　　还有最后，那个瘦削却坚定的肩膀，背着她，在摇晃的吊桥上，踉跄着冲出重围，跃入黑暗……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颜迟的心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窒息感。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将所有的软弱与伤痛深深掩藏在那副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面具之下。风之谷的庇护，听风楼的势力，强大的修为，都是她的铠甲。她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有人为她如此不顾性命、倾尽所有地付出，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从未有过。

　　父母逝去后，她便学会了只依靠自己。

　　可这个……一开始只是她因着那点同病相怜的触动和那缕纯净的桃花气息，一时兴起接下“交易”的人族少女，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眼神冰冷如坚冰的小丫头，却一次次打破她的预料。

　　为她挡箭。
　　为她折返死地。
　　为她……几乎耗尽了自身。

　　喉咙干涩得发疼，颜迟轻轻动了动，试图撑起身体，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般绞痛。

　　这边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慕容离。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闪过警惕，但在看到颜迟醒来时，警惕化为了显而易见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你醒了？”慕容离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她立刻起身，拿起旁边一个用大片树叶折成的、盛着清水的“容器”，快步走到颜迟身边蹲下，“先喝点水。”

　　她小心地扶着颜迟，让她能靠坐得舒服些，然后将树叶边缘凑到她的唇边。

　　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喝完水，颜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看着慕容离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手臂上包扎的布条，确认没有渗血。

　　就在这短暂的放松间，颜迟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头顶传来的毛茸茸触感，以及身后某种熟悉的重量。

　　她的心猛地一沉！

　　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运转起体内那残存不多的、勉强梳理过的妖力，试图将那对不受控制的狐耳和那条显眼的狐尾收回。然而经脉受损严重，妖力运转滞涩，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变得异常艰难。

　　她能感觉到妖力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的刺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几分。但她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仿佛在拼命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点。

　　终于，在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后，头顶的狐耳和身后的狐尾渐渐虚化，最终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靠回墙壁，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慕容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她暴露了。

　　她最深的秘密，她最不堪的身份，在这个人族少女面前，暴露无遗。

　　她会怎么想？厌恶？恐惧？还是……怜悯？

　　颜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太清楚半妖在这个世道意味着什么——人族的排斥，妖族的鄙弃，如同无根的浮萍，永远找不到归属。慕容离虽然与她立下契约，但那是建立在她是“强大人修”的基础上。如今得知她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半妖……

　　慕容离将颜迟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那瞬间的僵硬，那不顾伤势强行运转妖力的固执，那成功后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双凤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紧张与戒备。

　　她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看着颜迟重新戴回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听着她用沙哑的嗓音，扯出那句苍白无力的“交易”。

　　慕容离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颜迟。

　　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冰冷、戒备，或是被看穿心思时的羞恼。而是如同被山涧最清澈的泉水洗涤过，清澈、坚定，没有任何犹豫和杂质，更没有颜迟预想中的任何一丝厌恶或惊异。

　　她打断了颜迟试图用言语构筑的防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因我重伤。”

　　她看着颜迟的眼睛，一字一句，宣告般说道：

　　“我护你，天经地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人的情话。只有这最简单、最直接的八个字。

　　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悍然劈开了颜迟所有伪装的言辞，直直地撞入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曾设防的角落！

　　颜迟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容离，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不容动摇的坚决，看着她眼中那纯粹到极致的执拗与担当。

　　没有质问，没有惊诧，甚至没有对她半妖身份流露出半分异样。仿佛她是不是半妖，根本无关紧要。紧要的，只是她为她受了伤，所以，她护着她，天经地义。

　　所有准备好的、用来掩饰真心、用来维持距离、用来应对可能出现的歧视与厌恶的话语，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而苍白，被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冲击得七零八落，彻底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权衡，习惯了用“交易”来定义一切关系，用玩世不恭来伪装内心的敏感与脆弱，以此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可慕容离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在我这里，没有交易。你是什么身份，也无关紧要。你为我付出的，我看见了。那么，我护着你，便是理所当然，是这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

　　这不是报恩，不是偿还。
　　这是一种责任的担当，是一种超越了种族与偏见的、纯粹的情感确认。

　　是她颜迟漂泊半生，从未在任何人那里得到过的、如此明确而坚定的维护。

　　心底某处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坚硬外壳，似乎在这句话的冲击下，发出了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嚓”的碎裂声。一道温暖的、却让她莫名有些眼眶发酸的暖流，从裂缝中悄然涌出，瞬间流淌至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避开慕容离那过于直接、过于灼人的目光。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慕容离已经重新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她盖着的外衫又往上拉了拉，动作细致而自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陈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颜迟僵在那里，所有的心绪翻涌，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

　　“……嗯。”

　　她终究是别过了脸，将半张脸埋在那件带着慕容离气息的青色外衫里，不再说话。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睫，暴露了她内心远不平静的波澜。

　　破庙内重新安静下来。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绝望和血腥，也不再是刻意的疏离和试探。

　　一种全新的、坚实而温暖的情感纽带，就在这无声的静默中，在这简陋破败的庙宇里，悄然连接了两人。

　　它超越了冰冷的契约，跨越了人与妖的界限，融化了仇恨的冰雪，也抚慰了孤独的灵魂。

　　从此，风雨同舟，生死相托。

　　我护你。
　　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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