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同居(12)
几天后。
一场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论坛会在城市会展中心隆重举行。温晨作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设计师,受邀成为主讲人之一。
聚光灯下,他身着剪裁合体的米灰色休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整个人站在台上,温润、儒雅、专业,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他演讲的主题,正是近期备受瞩目的作品——“归巢”。从设计理念到空间结构,再到材料运用,他娓娓道来,条理清晰,言语间充满了对作品的自信与热忱。
台下,掌声雷动。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顾默珩,安静地凝视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他的目光贪婪而专注,仿佛要将此刻的温晨,一寸寸镌刻进心底,融入骨血。
演讲结束,进入了最后的问答环节。
一只手,在记者区高高举起。
“温设计师,您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起身,语气犀利,“您的作品‘归巢’,无论是命名还是核心,都在强调‘家’的归属与安全感。”
“我们都知道,建筑师的设计,往往投射着个人经历与情感。”男人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会场,“所以,请问您个人对‘家’的理解……”
他刻意停顿,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精光,“是否与您自身一段深刻的感情有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陷入一片安静。
所有目光“唰”地聚焦在台上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上。无数道视线,好奇、探究、同情,如同无形的箭矢,齐齐射向温晨,闪光灯此起彼伏。
温晨握着话筒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刺目的聚光灯将他脸上每一丝表情都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台下有一道目光,比灯光更灼热,更具穿透力的将他死死锁住。
他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那道目光来自于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会场的空气,凝滞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温晨缓缓抬眼,镜片后的眼眸平静迎向提问者,迎向台下千百双眼睛。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所有人看清的弧度。
那是一个,温和而完美的,但仅限于社交的微笑。
温晨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薄薄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顶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他握着话筒,声音透过会场的音响,清晰、平稳,带着他一贯的温润,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的设计,只面向未来。”
他微微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无数张好奇、探究的脸,“不解读过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场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为他滴水不漏的回答,为他无可挑剔的职业素养。记者们面面相觑,再也问不出半个字。
温晨微微颔首,将话筒交还主持人,转身在掌声中从容下台。
台下第一排。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顾默珩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被他生生捏碎。尖锐的金属碎片刺入掌心,带来一阵锐痛,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死死盯着那个在万众瞩目中,一步步走下台的清瘦决绝的背影。他精心安排的提问,本想逼出温晨一丝旧情,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痛楚,却只换来对方更加完美的防御。这结果,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自以为是的算计上。
温晨走下台,穿过后台昏暗狭长的走廊,将所有喧嚣隔绝身后。那张维持许久的完美面具,在转身的瞬间,寸寸碎裂。
后台光线昏暗,与台前的亮如白昼恍如两个世界。震耳的掌声被厚重幕布隔绝,变得沉闷遥远。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闷得发疼。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翻涌情绪,此刻正疯狂地,叫嚣着要冲破牢笼。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晨下意识地蹙眉,直起身,刚想离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堵住了他前方的去路。
他的目光落在顾默珩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紧紧攥着,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紧握的指缝,一滴、一滴,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温晨的视线落在那只手的指缝上,嘴唇紧紧抿起,“你的手,怎么回事?”
顾默珩却毫不在意手上的伤,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此刻只映着一个人。
温晨的目光,从那只还在滴血的手上,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顾默珩那张脸上。
“你疯了?”
顾默珩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带着近乎破碎的自嘲。
“是啊,早就疯了。” 他低声重复,目光紧紧锁着温晨,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这伤,这痛,若能换来你片刻停留,便是值得。
温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情绪都已褪去,“跟我来。”
说完,他反手,一把抓住顾默珩的胳膊,不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大步流星地朝后台出口走去。
顾默珩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燃起了一簇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星火。他顺从地跟着,任由温晨拉着他穿过长廊,走出会展中心。这短暂的触碰,对他而言,已是奢求。
会展中心外,车水马龙。
温晨走在前面,步子又快又急,顾默珩紧跟其后,一步不落。
最近的社区诊所,走路只要五分钟。
诊所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的消毒水味。护士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见顾默珩手上那道伤口时,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生,您这伤口得赶紧处理,还需要打破伤风针。”
温晨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静静看着。
他看着护士用棉签蘸取碘伏,小心清洗顾默珩掌心的伤口。看着那些嵌进皮肉里的金属碎片被镊子一枚枚夹出,扔进金属托盘,发出“叮当”脆响。
顾默珩自始至终,眉头都未皱一下。他只是侧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的温晨。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在赌,赌温晨还会为他心疼,哪怕只有一丝。
终于,护士包扎完毕,起身去开药。
诊疗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左手边有纸巾,将额角的冷汗擦擦。”
温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顾默珩抬起眼,看向他,苍白的唇动了动。
“疼。”
温晨嗤笑一声:“现在知道疼了?”
顾默珩却定定看着他,“不是手疼,”他一字一顿,“是心疼。” 他紧紧盯着温晨的眼睛,试图从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找到一丝裂痕。
温晨脸上的讥诮,瞬间凝固。他猛地移开视线,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了另一幅画面。
那个雨夜,这个男人赤裸的上身,那道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胸口的那道狰狞的旧疤,比掌心这道新伤,要可怕得多。
他看着顾默珩那只被白色纱布包裹严实的手,鬼使神差地问:“你胸口那道疤,怎么来的?” 问完他便有些后悔,这关切来得不合时宜。
顾默珩正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闻言,动作明显一顿。他抬起头,看向温晨,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
顾默珩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看着诊所惨白的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又微不足道的小事。
“刚出去那会儿,人生地不熟。”
“那里的人,”他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染上了一丝冰冷的讥诮,“不太看得惯我这张亚洲人的脸。”
“那时候人也瘦,不像现在……所以,”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温晨,眼底是沉淀了岁月风霜的平静,“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些人眼里,新的、最好欺负的对象。”
温晨设想过一万种可能。
每一种,都该是轰轰烈烈,符合顾默珩这个名字的。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平淡到近乎屈辱的词——欺负。
温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像正午烈日般耀眼,永远骄傲得不可一世,连走路都带着风的少年……
被人,欺负?
这怎么可能?
顾默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只是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但他知道,这番话已如石子投入温晨心湖,激起了涟漪。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晨的反应。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都过去了。”
护士拿着开好的药和账单走了进来,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先生,您的药。记得按时吃,伤口这几天别碰水。”
温晨回过神,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抽出皮夹。
顾默珩先他一步,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接过了账单。
“我来。”
温晨看着他,没再坚持。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诊所,重新汇入冰冷的车流与人潮。寒风吹来,带着深冬的寒意,吹得人皮肤发紧。
顾默珩那件昂贵的羊绒衫,此刻皱巴巴的,沾着后台的灰尘。
温晨忽然停下脚步。
顾默珩也跟着停下,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
不知不觉,二人已回到会展中心停车场。
“上车。”温晨吐出两个字,声音又冷又硬,听不出情绪。
顾默珩眼底那簇微弱的星火,似乎亮了一瞬。他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密闭空间里,只余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淡淡药味交织。
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平稳地驶入顶层公寓的地下车库。
温晨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他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水泥墙壁,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不还手?”
顾默珩握着车门把手的手,顿住了。
“你打架也不弱的。”温晨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大学时,篮球场上那个把你撞倒的中锋,不是被你一拳就撂倒了?”
顾默珩的喉结艰难滚动。他侧过头,看着温晨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那个为他呐喊助威的少年,如今只剩冰冷的质问。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晨终于转过头,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他。他需要答案,一个能解释这八年空白与眼前狼狈的答案。
顾默珩看着温晨沉默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是因为那时候,温晨就在场边。他可以输球,可以受伤,但绝不能在温晨面前,输掉一分一毫的体面与骄傲。
可是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在那些充满恶意与歧视的目光里,他身后,空无一人。
温晨看着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痛楚,心口处开始密密匝匝地泛起酸。
他猛地收回视线,推开车门。
“下车。”
回到公寓,玄关的感应灯亮起,驱散一室黑暗。
温晨径直走到厨房,从医药箱里翻出护士开的消炎药,拍出一板,又倒了一杯温水。他把药和水杯,重重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吃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冰冷的。
顾默珩听话地走过去,拿起药,就着水仰头吞下。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执行着温晨的每一个指令,试图用顺从挽回一丝可能。
温晨见他乖乖的照做,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不想再和顾默珩共处一室。那道疤,那个词,像一根鱼刺,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顾默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那刚刚燃起的微光瞬间灭了下去。他缓缓地,抬起那只被包扎好的手。纱布之下,那些被金属碎片划破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可这点疼,又怎么比得上心口那道,血淋淋的旧伤。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