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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第24章
马车轮声单调地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李徽玉紧绷的心弦上敲打。他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虎头玉,只觉得心跳得比马蹄声还急。离百里府越近,那份积攒了近一月的兴奋与期待便愈发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忍不住去想,百里金铭见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在心里预演了数遍相见时的场景,连开场白都换了几种说法,嘴角无意识地扬起,怎么都压不下去。
马车终于缓缓停稳。
李徽玉深吸一口气,迅速整了整因久坐而微皱的衣袍,甚至清了清嗓子,力求拿出最风流倜傥的姿态,方才伸手撩开车帘。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朝思暮想的那道清瘦身影,而是须发皆白、面色沉肃的百里奚——百里金铭的祖父,那位曾斥他“朽木不可雕”的老先生。
“殿下。”百里奚立于府门前,亲自相迎,语气算不得热络,身后跟着的妇人与仆从,神色间亦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
若是往日,李徽玉早就不耐烦了,可此刻他心情极好,那点旧怨暂且抛到了脑后,难得规规矩矩地执了晚辈礼:“破岳先生。”礼毕,他便迫不及待地引颈四望,“阿铭呢?”
听闻他是专程来找孙儿的,百里奚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起,冷哼一声:“殿下此行,应是奉旨前往江陵督办漕运,怎的纡尊降贵,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阿铭是得了陛下恩准,方才能返乡安居,殿下如今莫非是要抗旨拿人?”
没见到想见的人,李徽玉脸上的兴奋霎时褪去大半,心头莫名一紧,声音里已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与怒意:“他人呢?他……没回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闪过——莫非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众人,确实不见那张清冷面孔,不安感渐渐漫上来。
百里奚语气平淡无波:“劳殿下挂心,阿铭前两日已押送一批货物北上,此刻……恐怕早已乘船驶出百里之遥了。”
“什么?!”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砸得李徽玉眼前一黑。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夺过随从手中缰绳,飞身跃上最近的一匹马,二话不说便朝着码头方向疾驰而去,将百里奚那句“殿下何必强求!眼看便要落雨,船舶停运,您是追不上的!”的劝诫远远抛在身后。
他怎能不强求?那人近在咫尺,却又失之交臂,他如何甘心!
轰隆——!
天际炸开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顷刻间便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行人纷纷避至屋檐下,反倒让纵马狂奔的李徽玉一路畅通无阻。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中疯狂呐喊,祈求着百里金铭还未离开,祈求着还能再见一面。
当他终于冲破雨幕,勒马停在江边,映入眼帘的,却是波涛汹涌、空空如也的江面。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
轰隆——!
又一道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丝、脸颊不断滑落,堂堂宸王殿下,此刻狼狈得如同被遗弃的落水狗。
“阿铭——!”他不甘地朝着茫茫江面嘶吼,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单薄而无力。
他猛地转身,在空旷的码头上四处搜寻,目光扫过堆积的货箱和零星几个戴着斗笠避雨的脚夫。忽然,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撞入视线。
他大步冲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雨水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认着:“你是……福子?”
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浑身一僵,待看清来人面容,瞳孔骤缩,舌头都打了结:“宸、宸、宸王殿下!”
李徽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紧紧攥着他:“阿铭呢?告诉本王,阿铭在哪儿?”他急切的样子,配上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狰狞的面孔,着实骇人。
福子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回、回殿下,少、少爷他……他……”
“快说!”李徽玉耐心耗尽,厉声吼道。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福子双眼一翻,竟直接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醒过来!给本王醒过来!告诉本王!”李徽玉摇晃着瘫软如泥的福子,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雨水浇灭,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失措。
怎么会……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他?
“殿下?”
一个清冷熟悉,带着些许疑惑的嗓音,穿透哗哗雨声,骤然在他身后响起。
李徽玉身形猛地一僵,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失望与焦躁。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霍然回头——
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就静立在滂沱大雨中,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青衣依旧,身姿挺拔,眉眼间的清冷仿佛将这混乱的雨幕都隔绝开来。
“阿铭……”他喃喃道,声音沙哑。眼中的世界仿佛瞬间被点亮,所有的色彩和光亮都汇聚到了那人身上。
轰隆——!
电光闪过,也照亮了百里金铭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李徽玉手中提着的、不省人事的福子。
“不知福子做错了什么,竟劳殿下亲自‘管教’至如此地步?”百里金铭快步走近,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李徽玉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任由仆从将福子扶下去,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阿铭,这可怨不得本王!本王不过问了他几句话,他自己胆子小,吓晕了过去。”
百里金铭自然知晓李徽玉沉下脸时有多慑人,不再多言,只将伞倾向他,引着他往一旁的屋檐下走去:“殿下为何会在此地?”
提到这个,李徽玉精神一振,方才的狼狈似乎一扫而空,他轻咳一声,颇有些得意地从怀中取出那道被油纸包得好好的圣旨:“本王如今是钦差大臣,奉旨南下稽查漕运!自然是为了公务而来!”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百里金铭的神色,强调说,“不然,本王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这江南之地?”
行至屋檐下,百里金铭收了伞,接过那道明黄卷轴,展开细看。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汇成小小水洼。他阅览的速度不快,神色始终平静,看完后,依原样卷好,递还给李徽玉。
“漕运之事,关乎国计,殿下既然奉旨而来,在下或可略尽绵力。”他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李徽玉,“不过,需得先回府禀明祖父与母亲。”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李徽玉心头大喜,脸上笑容更盛:“行啊!那本王随你一同回去。正好,也让百里破岳那老……老先生瞧瞧,本王如今的射艺,定叫他对本王刮目相看!”目光始终黏在百里金铭身上,舍不得移开分毫。
百里金铭微微蹙眉,心下怪异之感更浓。依照李徽玉往日的性子,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该是为那不告而别兴师问罪,甚至以势压人,逼迫他就范才对。如今这般……堪称“好说话”的态度,实在反常。
“你在想什么?”李徽玉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追问。他的目光几乎贪婪地流连在对方被雨水沾湿的鬓角、纤长的睫毛上,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百里金铭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稍稍退开半步:“无事。”
见他有意拉开距离,李徽玉心头莫名一涩,又下意识地凑近了些,语气里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这几个月……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尚可。”百里金铭言简意赅,见他凑近,脚步加快了几分。
李徽玉眼底掠过一丝委屈,旋即又扬起笑脸,紧跟上去:“是么?本王在京城……也过得挺好。”
百里金铭终是停下脚步,转身直视他,目光里带着清晰的探究:“殿下,您今日……究竟意欲何为?”
李徽玉被问得一怔,满脸无辜:“不是你说要回府禀报吗?”
……罢了。百里金铭见他这般情状,倒显得自己多心,只得按下疑虑,不再多言,转身登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
雨势未减,李徽玉见他要走,想也没想,竟也跟着钻进了马车。
百里金铭看着他浑身湿透、水渍迅速洇湿了车内地毯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语气疏离:“殿下万金之躯,何必与在下挤这简陋车厢?若沾染寒气,在下担待不起。”
李徽玉闻言,脸上竟露出些许委屈神色:“外头雨这么大,难道要本王再淋着雨骑马回去不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本王……方才寻你寻得急,并未带着替换衣物。”
百里金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皇子兼钦差,本是前呼后拥的存在,此刻却如此狼狈落魄,独自一人在狂风暴雨中的码头奔走寻觅……他本该今日就随船北上的,只因船家见风浪太大,临时决定延迟启航,他方才在附近避雨,继而听到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余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微妙流动的空气。
百里金铭最终没有再出言驱赶。
马车在雨幕中缓缓行驶。李徽玉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却始终落在百里金铭身上,那眼神专注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热度。百里金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只觉这短短路程,竟比北上千里还要难熬。
好不容易捱到百里府,马车刚停稳,百里金铭便立刻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早已等在廊下的吴氏见儿子回来,急忙迎上,拉住他上下打量,声音里满是担忧:“铭儿!那王爷没为难你吧?”
话音未落,李徽玉已跟着跳下马车,湿漉漉地站在那里。
百里金铭余光瞥见李徽玉,轻轻拨开母亲的手,语气平稳:“母亲放心,我无事。”
吴氏见到李徽玉,脸色微僵,但碍于身份,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李徽玉对此浑不在意,他甚至有些习惯旁人这种眼神。
百里奚闻声而出,见李徽玉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而自家孙儿衣衫齐整,心下稍安,立刻吩咐道:“还不快带殿下去客房梳洗更衣,莫要着了风寒!”
李徽玉又深深看了百里金铭一眼,这才跟着引路的仆人离去。
待他走远,百里奚几人方围拢过来。
“阿铭,那宸王特意寻来,所为何事?”百里奚沉声问道。
吴氏更是忧心忡忡:“他该不会……是来抓你回京的吧?”
刚从内室出来的祖母王氏一听,顿时急了:“这可不行!阿铭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怎能再回那是非之地?”
百里金铭将那道圣旨内容托出:“祖父、母亲、祖母不必忧心,殿下是为漕运公务而来,并非抓我回京。”
百里奚听完,沉吟片刻,摇头轻叹:“哎,陛下……倒是初心未改。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恐难善了。”
听闻涉及朝政,吴氏与王氏默默退开了些。
百里金铭颔首:“孙儿前番在京城,已切身感受过皇权与世家争斗之酷烈。此次漕运案,恐怕……会再次波及京城。”
“你看得很准。”百里奚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立刻修书一封,快马送往京城,让你父亲早做准备,谨言慎行。”
“是,孙儿稍后便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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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内,李徽玉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居所。白墙黑瓦,雕花木窗,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一切都透着江南特有的雅致与静谧。这里是百里金铭自幼生长的地方,处处都残留着那人的气息。他心满意足地褪下湿透的冰冷衣物,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浴水中,连日赶路的疲惫与方才淋雨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
或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浓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靠在浴桶边缘,听着窗外淅沥雨声,意识渐渐模糊,竟就这般沉沉睡去。
时间悄然流逝,前厅晚膳早已备齐,却左等右等不见李徽玉出来。
下人们皆知这位王爷脾气不好,无人敢去催促,无奈之下,只得去请示百里金铭。
“少爷,宸王殿下他……未曾出来。”小厮禀报道。
百里金铭闻言,眉头微蹙。依照李徽玉那跳脱的性子,怎会沐浴如此之久?他想象不出那人赖在里头能有何事。
“我去看看。”他看了一眼桌上渐凉的菜肴,终是起身。
行至客房外,他轻叩门扉,里面寂然无声。“殿下?”他提高声音唤道,依旧无人应答。
心下疑窦渐生,他犹豫一瞬,轻轻推开房门。室内水汽氤氲,屏风后隐约可见人影。他绕过屏风,只见李徽玉歪着头靠在桶沿,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绵长,竟是睡得熟了。
氤氲水汽柔和了他平日略显凌厉的眉眼,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张扬与戾气,面容安静,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毫无防备的乖巧。
“殿下?”百里金铭站在桶边,放轻声音又唤了一次。
见对方毫无反应,他只得稍稍提高音量:“殿下!水要凉了,当心染上风寒!”
李徽玉睫毛颤动了几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视线聚焦,看清站在眼前的是百里金铭时,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本王竟睡着了……真是路途劳顿。”
百里金铭取过一旁干净的布巾递给他,语气平淡:“殿下辛苦。”
李徽玉接过布巾,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水珠四溅。他仿佛才想起什么,随口道:“对了,本王的衣裳都湿透了,暂且找一套你的衣衫给本王换上。”
……倒是理所当然。
百里金铭应了一声,垂下眼睫,转身退出屏风,替他掩好房门。
听着那轻微的关门声,确认百里金铭已经离开,李徽玉抬手抚上自己骤然滚烫的耳根,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跳却兀自鼓噪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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