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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主义(中)
王夫人外披苎麻斗篷,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泥巴,饶是苏魄也凑在她面前看了半晌才认出她。她身后跟着一匹白马,皮毛齐整洁白,在夜中闪着光,它边吐气边不耐地跺脚,小沙弥绕马一周也没看到缰绳,“哎呦”叫了一声,原来好奇地摸了把马腿,差点被一脚踹倒。
“不必牵它,只顾关门便是。”
反复说了两次,那小沙弥才将信将疑地把门掩上。王夫人从袖中掏出一支牛角,上面用鹅黄颜料绘有七歪八扭的月亮符号,符号从牛角尖端绘至管口,可见缺月渐圆的图景。小沙弥踮脚好奇端详着这支牛角,左看右看也不见黑月与圆月,王夫人执着牛角中段,另只手点过牛角尖上的一点黑漆,柔声对他道:“这是黑月”,又点过喇叭口上镶着的金圈:“这是圆月。”
王夫人虽满脸泥泞,手指却纤长白洁似妖,小沙弥昨日才听僧人们聊起民间诡话,兴海寺又毗邻古战场,于是立马联想到能化成人形的魑魅魍魉。登时,小沙弥浑身上下起了层鸡皮疙瘩,王夫人身上媚人女香随动作不时飘出,他越想越害怕。
王夫人吹响牛角,角音平直,随腔体的扩展由尖变钝,每一调都落在意想不到之处,小沙弥见门缝中有白影晃动,鬼使神差地将门推出一道小缝,门外却空无一物,他松了口气,将要回身时却僵在原地——马呢?
“马走了。”气若游丝的女音在他背后响起,小沙弥大叫着跑了。
王夫人愣在原地:“这是?”
“不知道你跟鬼一样吗?”姜元走上前,尖利嘲讽道:“你何时向我报备过要出宫?也许我和苏魄一样失忆了,否则我怎么觉得你此时该在宫里给我哥诵经祈福?”
“啧”姜元眼珠子上下来回滚着,“叫花子就是叫花子,出了宫就原形毕露。你来这里做什么?在中都住了十年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
姜元负手而立,嘴唇掐起嘲弄的弧度:“人不能忘本。”
王夫人迅速将牛角收回袖中,凉凉地睨了他一眼,别过糊着泥土的脸,语调无波无澜:“我与先王曾约定,他若先一步离去,我不必严守礼制为其服丧。三月已过,我思乡日笃,故离都返西域,途中听闻变故前来探望。”
姜元停在离她三尺的地方,宽袖中露出轻剑剑柄,剑柄呈兽头形,兽口朝外,衔着一颗宝珠,他折手轻按,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从月邑来的不能入寺,这是西域的规矩。即使你不违宫规,也犯了西域忌讳。我不喜欢晦气,若要罚你也是事出有因。”
“不如,禁足三个月吧。”
万沙住持宿在南面靠湖的塔上,下塔时将沙弥受惊、二人对峙的场面尽收眼底,他有条不紊地走上前,目光滑过姜元袖中银芒,朝二人躬身行礼,开口缓和道:“近日天冻地寒,飞禽走兽匿迹冬眠,狼群饥饿,施主可在寺里稍歇,择日与众人同行。”
王夫人掸去脸上冻结的泥泞,泥块落在晚间才扫洒过的砖石路上,她分毫不领情,淡漠道:“不劳住持费心。我有一事想询问住持,我方才路过玉山,见山间凹地堆着群狼尸体,死状凄惨,血上只盖了一层薄霜,大概是今早新死的。”
“方圆几里唯有兴海寺有人居住,玉山乃神山,现今西域事态波诡云谲,谁人以狼血祭神山,挑衅西域王道?”
万沙住持垂眉拱手,反问道:“兴海寺戒律紧严,僧徒皆不可行杀生之事。寝钟鸣响后门皆落锁,何人能避开诸位耳目,夜赴玉山?”
“行了。”姜元道:“血祭源自月邑,王夫人与其怀疑住持,不如怀疑一下自己的月邑血统。”
此时阙燕青与裴照二人从径道走出,走在前头的阙燕青朝王夫人点头示意后,说:“住持,小辈与裴公子有一事想请教。可否去住持房内闲聊片刻?”
“请——”
姜元轻蔑地朝王夫人冷哼一声,拂袖随其余三人入塔,走到一半,他又回头,不情不愿地朝北边一指:“他们在那儿。”
*
片刻后,岳江岸房内。
“我一个月曾前为小久占卜。”王夫人拿出碎为三瓣的卵石对苏魄道:“卜石一分为三,其中有二烧得灰白,他与护他之人同行,目前平安;剩下这块烧得炭黑,窥伺之人隐而不动,尤在暗中。”
王夫人将那枚炭黑的碎石投入油灯,火光一闪,碎石变作墨烟散去:“我本以为万沙与褒苌有勾结,否则凭褒苌这个庸夫,如何能越过结界进古战场?但现在看来不是。”
王夫人指着油灯道:“他把这个都拿出来了。江岸,你对他有救命之恩。”
“算。”岳江岸道:“小时候,我古战场边缘救了他,之后多有往来。”
王夫人点头,转而对苏魄开门见山道:“苏魄,我不是为古战场之事而来,天下归谁从来与我无关。我特意绕路前来,是要帮你占卜。”
苏魄坐直身子:“除了小久的事情之外,我想不到要占卜什么。对未来,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
王夫人掩唇轻笑:“你不用去想未来,是别人在肖想你的未来。我前来,是想要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你…”苏魄这才注意到王夫人颇为狼狈,衣物多有磨损,泥沙卡在眼边与两颊的淡纹中,下巴处还有一道擦伤。苏魄第一次见到她不上妆的模样,这一路看来也不平顺,一时百感交集。
王夫人只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伤:“无妨,我本来就不善骑马,被狼追了一路,快到兴海寺时路途湿滑,不慎滑了一跤,好在过了玉山那群狼便止步不前。”
“嗯,那就好。”苏魄将手收回膝间。
王夫人两手捧着酥油灯侧的光晕,指缘生出蓍草,绿茎在空中攀结缠绕,网成一颗草球。
绿茎上伸出羽状的细叶,随法诀的流溢从手心长到枝条的末端,逐渐掩起火光,于是烛芯爆响一声,室内彻底陷入幽暗,带有奶香的膏脂味忽而窜入清新草香,苏魄有些不安,坐在她身后的岳江岸将手搭在她肩上。
酥油灯灭,其灰其墨不可知,如是源本不可知。(1)
这盏酥油灯由万沙住持所燃,并非寻常照明烛盏,烧的是“劫尽火”。劫尽火乃阴烛的一种,取象自灰烬中的微火,烧的是那些幽微不可知的残余之物,比如幻觉,比如业力。
劫尽火位列阴烛之末,灭去后万事万物荡然如空,只剩不可碰、不可知的本源。
这盏灯本供奉在佛堂里,现下被万沙住持用来为岳江岸涤尽残留的幻觉,也消除了王夫人对他的怀疑。
王夫人的法诀极为特殊,她生来体内就没有灵气流通,因此是宗庙最佳的容器。她的法诀全部承袭自西域宗庙,可以取物、唤物和生物,比如召来方才在寺院前的白马。这种法诀是司职“感知”的内生法术,不可直接对外界产生影响。
蓍草本就是连通本源的植物,常被用于占卜。白色花粒在空荡漆黑的本源里繁茂生长,一簇簇在草球上绽开,就在长满之际,先前沉寂的劫尽火被白花所显化的“命运”唤醒,由内而外的火星在草球上烧蚀,最终留下意味不明的长条状的卜纹。
王夫人将草球从油灯上取下,室内光亮如旧。
苏魄凑上前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图像,于是攀着王夫人的手臂胡诌道:“我想这是一块墓碑,说明我有一天是要死的。”
“可能是一块方砚,你最近收到了信。”岳江岸在她身后发言,给出了一个更为理性的回答。
王夫人无奈叹气:“这是一根签。”
苏魄反驳:“哪有签长得跟碑一样?”
“签文是方的。”岳江岸也凑到她头边,苏魄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这人有时就会不自觉地抬杠,偏生语气又认真,让人不好发火。
王夫人捧着草球起身,苏魄目光粘在草球上,也想跟着起身,被岳江岸按着肩膀坐下。
岳江岸识趣道:“听你说。”
“这是一根签,潮满宫的签。”
苏魄恍然大悟:“东海月阜的潮满宫?它确实以形似石碑的签闻名。”
“这是水纹。”王夫人手指方形卜纹的左右角,那里有几道波浪状的纹路:“你准备去东海?”
苏魄没准备隐瞒,于是点头道:“是,但我此行要先去玉阳镇,裴照的消息说小久前段时间在那。”
“不过,我以前在潮满宫求过签,是还在飞云宗的时候,我们师徒四人首次一同下山,恰好路过月阜,便求了一签。”苏魄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抓着耳垂尖,努嘴道:“我抽到的那则不好不坏,那时候看不懂,才抽到没几个时辰就被我弄丢了。”
“你还能想起具体的签文吗?”
苏魄不擅长与相熟之人撒谎,支起右手,将嘴巴藏在半握着的拳中,朝王夫人撒娇道:“可以,但我不想说。”
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苏魄怂怂地说:“嗯…签文很模糊,我实在想不到要怎么解读。而且本该显示我未来的蓍草,怎么会显出潮满宫的方签来!要知道求签也是求未来,它这样不是套娃吗!”
“可能签的内容并不重要,而是签本身重要。”岳江岸推测道。
王夫人不予认可:“应该是签和签文都重要,蓍草不显示签文不是因为它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太重要。”她眼神犀利地盯着苏魄:“不想说可以,但是不要逃避。”
“逃避什么?”裴照推门而入:“明日我们就要去东海了,她逃避不了。”
他抖落发上的雪,几步跨到矮床前,不由分说拉着苏魄离开:“我们要睡觉了,有事明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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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三弥底部论》,根据剧情修改,未必取其原义,有断章取义之嫌,勿追究。
*本人在努力调整叙事节奏,觉得之前叙事有点过于注重情绪和氛围了,节奏不是很好,也有点太碎片化,之后会改进
明天还有一更——独身主义(下)之后就进入另一卷了。女主和裴的单线+师兄,希望可以写得更好。
大家可以多对女主有一点耐心,她目前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或者说这十年都困在同一个疑问中,之后会慢慢揭开,是个又可爱又坚强的女孩,很执着的一个人,不把问题想清楚不罢休的人,逃避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