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当阿斯塔在公寓楼下看到米沙时，顿觉大事不妙。
　　按理来说，面前这个普普通通、满脸堆笑，甚至有点窝囊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毫米的威慑力，但问题在于，他是鲸帮的人。
　　“阿斯塔！”米沙笑着挥手，宝石蓝的眼睛出奇的亮。正是这双眼睛，能够识得天空的每一颗星、海图的每一条线，从数里外眺望到港口盘旋的海鸥。这份天赋让这位极不好勇斗狠的青年在鲸帮占据了一席之地。
　　“你跑船回来了？”阿斯塔摆出笑脸，她还不至于给米沙赔笑，但麻烦的是他身后的人——这位年轻人充分发挥他来者不拒、任劳任怨的优良品质，给帮派里的很多人跑腿，阿斯塔不想赌这次谁派他来的。
　　“前天回来的，不过估计过几天就要再出海了。”米沙挠挠头，“那个，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
　　“你替谁传的话？”
　　“灰鲸老大。”
　　那就是命令了。阿斯塔暗自叹息，灰鲸既不易怒也不凶暴，甚至在莱锡的□□老大里算得上仁慈，但这不意味着她可以随意违抗他的命令。“说吧。”
　　“你前段时间跟一个叫阿诺德·赫德森的中地人联系过对吧？”
　　闻言，阿斯塔一瞬间瞳孔微缩。不过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是，阿诺德住在港口，而港口是鲸帮的地盘，灰鲸知道这件事不奇怪。“确实，但我只是接点私活，跟帮派没关系。”
　　“之前没有，但现在有了。”米沙一摊手，“那个中地人找到我们，谈了一单生意。他出手很阔绰，想必你也是见识过的。”
　　“他叫你们帮什么忙？”
　　“偷偷运几个人去塞洛斯特群岛。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现在他需要有人帮忙弄到那个警察的遗物——就是前段时间殉职的那个。警局那边比较难办，不过有情报说你家的莱斯彻少爷把警服和警徽拿回黑崖山庄了，你能随意出入山庄，偷出来挺方便吧？”
　　“你们就不能挖他的坟吗？”
　　“他是外地人，骨灰和大部分遗物已经送走了。”
　　“你们就不会早点截住？”
　　“这搞不来啊！”米沙苦着一张脸，“他们走的陆路，乘火车走的。你也知道，车站是诺森的地盘，就算为了钱，现在招惹诺森也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为了钱就能为难我？阿斯塔心里愤然，但没有说出口。比起招惹另一个强大的帮派，让一个编外人员头疼的代价属于九牛一毛，灰鲸做这道选择题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知道你家少爷难伺候，但你不用担心！”米沙自以为看出了阿斯塔的苦恼，拍胸脯道，“老大说了，就算你被赶出山庄，鲸帮也能罩你！”
　　那我就不是“编外人员”了。阿斯塔瞥了米沙一眼，这家伙很显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我可以办这事，不过再老练的水手都不会毫无准备地出海。”阿斯塔伸出手，米沙立刻心领神会地把一只布袋交到她手中，里面是警服和警徽。
　　“尺码对的吧？”
　　“还没沾血，你自己看着办。”米沙随即又补了一句，“老大希望你尽快办好。三天。”
　　一天踩点，一天行动，来得及。阿斯塔将这个时限定为“相对充裕”。“等我消息。”
　　米沙露出一个对于□□来说太过阳光的笑容，朝阿斯塔挥挥手，转身离开。
　　既然决心要干，就该干得仔细些。阿斯塔捏着布袋，如果力求天衣无缝，应该先去观察一下遗物，再制作仿品，连血的位置都该一样。不过现在这样也无所谓，反正莱斯彻只是为了装装样子，肯定记不得准确的血溅形态。
　　而且，这边刚好还有一个“帮手”。
　　阿斯塔回到旅店的时候，刚好看到狄娜怀里抱着孩子、背上背着一大筐鱼走过来。
　　“嗨。”阿斯塔上前几步，“需要帮忙吗？”
　　“不用，马上到了。”狄娜喘着气，微微发红的双颊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点。
　　阿斯塔和她并肩走进旅店，只见她径直往后厨去了。出来的时候，她抿唇笑着，把几个硬币放到阿斯塔手心。“旅店的伙计最近生病了，我刚好帮忙跑腿。虽然我知道这些钱肯定不够，不过还是希望你收下。”
　　镀铜的硬币落在掌心，带着狄娜的体温，灼烧阿斯塔的手心。区区几龙鳞的钱，只够买面包，还是掺了木屑的那种。
　　“我不需要这些。”阿斯塔拉过狄娜，撑开她的手掌，把钱塞了回去。“你拿着吧，之后你会需要钱的。回去歇着吧，明天咱们去黑崖山庄碰碰运气。”
　　“明天？真的吗？”狄娜眼睛迸出光来，嗓音也哽咽了，阿斯塔几乎以为她又要哭了。她不停道谢，如果每一个谢字能变成一个龙鳞，阿斯塔大概能成为富翁吧。
　　“好了好了，别太激动，结果咋样还不知道呢。你明天先到西侧的墙下边等着，千万别在大门口乱晃，我偷偷把你弄进去。”阿斯塔笑着制止了狄娜牌复读机，伸手拨开一缕黏在她额角的发丝。狄娜的笑容纯真得像个孩子，只有在此时阿斯塔才意识到她跟自己差不多是同龄人。
　　告别狄娜后，阿斯塔放好用于替换的警服和警徽，动身前往黑崖山庄。看门人对她很熟，只是抬了抬眼皮，就继续自顾自地抽烟了。这让阿斯塔更有信心把东西弄出来，就他这工作状态，她就算拖着裹尸袋，他也会直接略过的吧。
　　今天依旧是个好天气。阿斯塔手搭凉棚，眺望马厩的方向，不出所料，尤安正在那里工作。她三两步跑过去，招招手，尤安便丢下干草叉，来到她的面前。
　　阿斯塔朝旁边甩了个眼色，示意借一步说话。两人绕到马厩侧墙旁边，附近一个人影都见不着，现在能听到谈话的大概只有马。
　　“哥，跟你打听个事。”阿斯塔的眼珠转了一圈，确认四周没人后，压低声音说，“莱斯彻少爷前几天不是把殉职警察的衣服拿回来了吗？放在哪？”
　　“神堂，远的那个。”尤安朝悬崖的方向随意指了指，“他叫林恩小姐去祭奠呢，自己一步都没进去。在以身作则这方面，他是个糟糕的传教士。”
　　“还有以身作则的传教士？”
　　尤安笑了。他总能理解阿斯塔的笑话。“至少安洁塔修道院勉强够格。”
　　“以前。”阿斯塔纠正，“至少八年。”
　　“是么？”尤安食指轻敲下颌，作沉思状，“原来有那么久啊，真是光阴似箭。”
　　“你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哈哈，咱们的人生经历可比某些老头丰富多了。”尤安一吐舌头，“一摊黏在椅子上的早泄烂肉，摸到山庄外墙就算发现新大陆了。”
　　“我赌他后面的东西泄得更快。幸好你伺候的是马。”阿斯塔附和着嘲笑那位几个月见不到面的坎纽斯老爷，在半死老头的身上把道德换成笑料。态度看齐薪资，尊敬约等于零。
　　短暂的调侃后，话题回到了正轨。“哎，不过说正事，为啥少爷突然要拿遗物回家？维罗妮卡也不是信徒啊，在神堂祭奠个什么？”
　　尤安耸了耸肩。“正如捐钱的老爷不是慈善家。”
　　倒不是不可能，但维罗妮卡要展示给谁看呢？阿斯塔思索片刻，可能因为此举对她产生好感的大概只有莱斯彻，可她不会想在坎纽斯家族面前表演献媚。
　　“最近维罗妮卡有出去吗？”阿斯塔换了个问题。
　　“没有。她哥倒经常出去。他经常带女人回来，我前天晚上瞧见他跟那女人在外面搞。”说到这里，尤安嫌恶地撇了撇嘴，“两只随地□□的动物。”
　　“哇哦。”
　　“是真的。黑鬈发、红眼睛，阿利诺兹之子，赫利姆最受欢迎的特产之一。”
　　“百灵院的？”
　　“不清楚。不过莱锡七成的红眼妓女都在百灵院吧，诺森那老不死的就喜欢那种女人。”
　　还有八成的红眼男娼。阿斯塔默默补充。诺森的情人中，黑发红眼的占比在统计学上缺乏说服力，但他确实有收集黑发红眼的癖好。或许是为了向外国人打招牌也说不定——莱锡毕竟是个港口城市，再小也有外国商人。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阿斯塔对罗德里克的私生活做出迟到的评价，“哪个有钱有势的大少爷不玩女人。”
　　“莱斯彻。”
　　阿斯塔一时语塞。在黑崖山庄为数不多的闲言碎语中，没有半句关于莱斯彻的情人——或疑似的情人。在这位莱锡最有钱有势的大少爷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丝情人存在的痕迹。
　　“所以咱家的大少爷是莱锡的贞洁标杆吗？”一如既往，阿斯塔用讽刺掩饰失语。
　　“马上就不是了。不然你的维罗妮卡小姐该半夜溜去百灵院了。”
　　“嘿！”阿斯塔往他小腿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维罗妮卡不一定跟他结婚呢。”
　　“为啥？”
　　“她不乐意。”
　　“这很重要？”
　　阿斯塔皱起眉头盯着自己嘴上没把门的哥哥。尤安自知失言，撇了撇嘴，视线移向一边。
　　“好了，话说回来，我需要你帮个忙。”阿斯塔伸展肩臂，视线投向西墙的方向，“我要弄个人进来。明早日出前，老地方。记得接应我一下，别被巡夜的逮住了。”
　　这次轮到尤安皱眉了。“谁？”
　　“狄娜。我跟你讲过。”
　　“哦，所以她又求你帮忙了？”尤安显然对妹妹这位过于柔弱的朋友心存不满，“跪你比跪无相神灵。”
　　“我大发善心，不行？”
　　尤安的表情写满怀疑。“莱锡死老公带孩子的穷女人多的是，为什么是她？因为她跟你住一起？还是因为她没扔掉那小崽子？”
　　“一半一半。”
　　“我看是三分之二。”
　　“那三分之一呢？”
　　“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就多余问。阿斯塔心想，翻了个白眼，从马厩的木板墙上弹起来。“我要走了。”她宣布。
　　尤安点点头，于是两人各自离开。阿斯塔跟爱什莉玩了一会儿，又出了门去，沿黑崖山庄的外墙绕行到西侧的高地。草地被修剪整齐，通向神堂的小路暴露出来，几丛鼠尾草、雏菊和毛茛刻意地竖在草地里。
　　现在刚过午后，本是仆人抽空祈祷的好时机，不过他们鲜少踏足这座专为林恩小姐重新整修的神堂，阿斯塔毫不费力地走了进去。
　　那位年轻警员的遗物就放在大理石供桌上。阿斯塔四下环顾，确定最近的仆人在几百码外，这才安心拿起警徽，左右看看，又抻开警服。青年的遗骨已经远行，留在莱锡的死相被浓缩在锡铁和棉布上。
　　血真不少。阿斯塔仔细记忆血迹的位置和形状，计算需要多少血仿造。现在进森林打猎不知道赶不赶趟，但愿灰鲸报销买血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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