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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通没有辞职的第四十天
根据儒家《仪礼》的规定,妻子去世后,丈夫应当为其服“齐衰”之丧,守孝一年。然而,皇帝身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依“以日易月”的礼制,仅需服丧十二日即可。
不过,汉初儒学尚未成为主流思想,这个时候盛行的是黄老之学。黄老思想强调道法自然、清静无为,主张顺应天道与人心,不妄加干预,力求不扰民生事。
它们反对儒家那种等级森严、程序繁复的“礼”,认为繁文缛节不仅劳民伤财,更违背“无为而治”和与民休息的治国理念。主张丧礼应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哀思表达,不应被外在的繁琐礼法所束缚。
它们也不追求全国礼仪的整齐划一,而是尊重各地风俗,只要不破坏基本的社会秩序,皆可保留相当的灵活性。
譬如汉高祖刘邦驾崩后,吕后仅服丧十余日。但在她生前,几乎无人从礼法的角度公开指责其行为。由此可见,这个时候的礼法观念是宽松而务实的。
因此,刘恒在承光宫为代王后吕氏及其子女素食素服、祈福五日之后,便返回未央宫理政。
此时,窦夫人携三名子女也已抵达长安,入住未央宫北殿。窦夫人由代王夫人被册封为皇帝夫人,这是皇后之下的妃嫔所能获得的最高位分。
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入长安就被封为皇后,窦漪房还是有些失望。不过她向来不缺耐心。
犹记当年家境贫寒之时,曾有术士断言她命格贵重,当享大富大贵。父母因此不肯轻易许嫁,她也始终心怀期待。及至年岁稍长,面对富商求娶为妾的机遇,她婉拒了父兄的劝告,毅然以良家子身份踏入宫门。
后来吕后遴选宫女赏赐诸侯,她有幸入选,更被分往距长安不远、圣眷正隆的赵王封地。得知消息的那夜,她辗转难眠,仿佛触到了期盼已久的荣光。然而有人从中作梗,将她的前程从繁华赵地改作了苦寒代国。
纵有万般不甘,她终究踏上了北行的路途。如今七八年光阴流转,赵王已更迭了数任,当年顶替她前往赵地的女子,不知零落何处。而她,竟又回到了长安,更以未央宫唯一女主人的身份伫立于此。此刻她确信,自己终将一步步走上那条通往椒房殿的阶梯。
而最终没能来到长安的吕氏王后与几位皇子,无论在朝堂还是后宫,都未激起多少波澜。他们的逝去,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只漾开几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
十日之后,正朔大典依旧如期举行。
未央宫前殿寅时刚过,长安城仍浸在浓重的墨色里,未央宫却已灯火通明。甲士执戟,如同沉默的松柏,沿宫道肃立。今夜,是新年的开端。
谒者仆射宋昌立于前殿高阶之下,着玄端朝服,解了配剑,身姿却比往日更为挺拔。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角落——旌旗的朝向、礼器的位置、官员的序列,不容一丝错漏。这是他作为皇帝亲信,首次总揽如此重大的仪典。
殿中,御史大夫张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他正最后一次核对案上的《颛顼历》与新定的章程。正是他,依据五行学说,向高皇帝提出了“汉承水德,应改十月为岁首,崇尚黑色”的建言。
卯时正刻,钟磬齐鸣,庄严肃穆的乐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百官依品秩,垂首躬身,按剑的郎官、捧册的御史、执旌的谒者,如潮水般分列御道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深邃的殿门。
在仪仗的簇拥下,皇帝刘恒的身影终于出现。他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衣纁裳,其上虽无后世帝王的繁复龙纹,却以深沉的皂色为底,绣以水德象征的藻火纹样,庄重而威严。
“奠玉帛——”赞礼官悠长的唱诵响起。
刘恒于祭坛前肃立,接过太祝奉上的苍璧与缣帛,高举过顶,然后缓缓置于柴垛之上。烟气袅袅,带着虔诚的祝祷,直升向微明的天际。
“迎神——”
“奠鬯——”
太牢的牺牲、醇厚的鬯酒依次献上。刘恒亲自诵读祷文,其声清朗而沉稳,在空旷的殿前回荡,上达于天,下彻于地,宣告着新朝正朔的确立,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天礼毕,刘恒升坐前殿龙庭。
御史大夫张苍与奉常出列,将新编定的历书——《颛顼历》册,恭敬地呈送御前。刘恒亲手接过,象征性地翻阅,随后颁下。这份历书将由驿骑快马传至各郡国,成为天下万民行事农桑的准则。这便是“颁正朔”,意味着中央政令的统一与皇权的至高无上。
紧接着,百官依序上殿,行朝贺大礼。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在未央宫前殿起伏。
典礼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刘恒起身,接受最后的朝拜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一缕晨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未央宫高耸的飞檐上,为玄色的旗帜镶上了一道金边。晨光如金箔般洒满宫阶,将刘恒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映得熠熠生辉。
他立在玉阶最高处,俯瞰着脚下整齐肃立的朝臣,与远方井然有序的帝国依仗,朗声道: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比众人想象中更加沉稳洪亮,在这高阔的殿宇间回荡,竟听不出丝毫初登帝位的生涩。
对许多老臣而言,这是刘恒继位后他们第一次真切地看清这位新君。他们大多是追随刘邦平定天下的老将旧臣,对刘邦大部分的子侄都算得上熟悉。但是此刻他们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关于刘恒的片段,却发现几乎全无印象。
即便在历年藩王朝贺的场合中,这位代王也总是安静地站在不显眼的位置,像个沉默的影子。若非要说出什么印象,大概只剩下“孝顺薄太后”这一点,勉强勾勒出一个谨守封国、安分守己的藩王形象。
看到刘恒在如此盛大的典礼上从容自若、举止得体,不少朝臣暗中点头,觉得这位新君选得确实不错。
不过,那些曾追随刘邦平定天下的老臣们,见惯了马上天子的豪迈气魄,心底仍更偏爱带着几分彪悍之气的君主。对于刘恒这般温文儒雅的风范,他们面上虽未表露,心中却不免有些许轻视。
而刘氏宗亲们的想法则恰好相反。经历了刘邦和吕雉这对叫人又爱又怕的大哥大嫂,他们更盼望一位性情宽和的君主。这位看似温和的代王,反而让他们感到难得的安心。
至此,登基大典中最为庄重的环节已告完成。接下来便是君臣共宴的时刻,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宴席之上,自然少不了助兴的歌舞。不仅有宫中训练的乐伎献艺,在座君臣若有雅兴,亦可起身高歌一曲。当年汉高祖唱的《大风歌》,如今已经广为流传。昔日鸿门宴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典故,也正是宴饮间即兴演出的生动写照。
此刻的未央宫中,那些多年并肩征战的老兄弟们举杯畅饮、击节而歌;散居各地、经年未见的宗室亲眷们也相聚畅谈、欢笑不断。丝竹声中,觥筹交错,宫殿中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和亲友团的亲热话说完了,席间气氛松弛下来,众人开始畅所欲言。
“今日正朔大典,怎不见齐王前来?”一位臣子出声问道。
当初迎立刘恒入长安,本是在局势紧张之下仓促行事,因此此次正朔大典,朝廷对路途遥远的诸侯王并未作硬性要求。
然而齐王刘襄的封地虽不算近,却也没有远过代地。窦夫人一行携幼扶弱尚能如期而至,他一个正值盛年的诸侯王未能前来,难免引人侧目。
“家兄前些时日染病,实在不堪舟车劳顿,故而未能成行。”刘章与兄长常有书信往来,知他此次确实卧病在床。
自得知老臣们拥立刘恒,刘襄便郁结于心。待到封赏之时,刘恒所赐不过是齐地旧疆——那些城池早在诛吕之时已由刘襄亲自收复。封诏既下,刘襄就病了。
刘章心中又何尝满意?自己不过得封一个小小的城阳王。然而关中地势险要,守军精锐,当初刘襄大军势如破竹,却在关前被灌婴一举拦回。纵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暂压心头,待返回封地后再作打算。
“前些时日诛吕起兵时不还精神抖擞,怎就突然病了?莫非是对陛下的封赏有所不满,故意称病不来?”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一静。这话不仅暗指齐王装病,更暗示他对天子心存怨怼。
老臣与宗亲之间,本就不是真心和睦。功臣们出生入死不过封侯,而刘氏子弟仅凭血脉与微功便可封王。王爵既尊,封地又广,不仅坐享赋税,更掌治民之权。而且不少功臣的食邑都在诸侯封地之内,若遇藩王无能或暴虐,封地民生凋敝,他们的食邑收入自然也随之锐减。
“家兄身为诛吕功臣,为稳固刘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刘兴居当即起身反驳,“征战劳顿,染病再寻常不过。倒是阁下,不知在诛吕之役中建树几何,竟敢在此大放厥词,离间天家骨肉!”
刘兴居虽得封济北王,心中亦觉不足,只是自知功绩平平,面上从不显露。私下里,他未尝不曾想过:若是由兄长刘襄登基,以自己立下的功劳,封个梁王也不为过。
刘兴居这番话引得宗室众人纷纷附和。这些老臣,仗着曾与高皇帝一起打过江山,向来不把他们这些宗亲放在眼里。终日聚在一处,不是谋划削割他们的封地,便是思量限制他们的权柄,实在令人不忿。
“不过酒后闲谈,何至如此。”陈平适时开口,“陛下胸怀四海,早已明言此次正朔大典只是宗亲与朝臣共贺新年之宴。若有诸侯因路途遥远或事出有因未能列席,皆不予追究。”
陈平此前服用夏有疾所开汤药,初时病势汹涌,几乎难以起身,但夏有疾称此为病势外发之兆。他坚持服药,如今身子竟真一日轻快过一日。他感念对陛下赐医之恩,所以这次身体虽未痊愈,仍撑着病体过来赴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陈买坚持要一道过来,还请求刘恒让夏有疾随侍左右。
陈平贵为丞相,在老臣与宗亲间皆有声望,既由他出面转圜,双方也都暂敛锋芒,不再争执。只是他才落座,席间又有人挑起了新的话头。
“淮南王,您此番入京的车驾可真是威风凛凛,那六匹骏马神骏非凡,怕是价值不止百金吧?”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又静了几分。按制,“天子驾六”,唯天子可用六匹马拉车,诸侯王仅限五马。这般当众点破,已是将淮南王刘长的僭越之举摆上了台面,却是不好含糊过去。
刘长当即起身,朝上座的刘恒朗声道:“四哥,臣弟封地路远,心急赶来朝贺,这才多备了一匹马。四哥该不会怪罪臣弟吧?”
刘恒含笑应道:“八弟一路辛苦,朕心甚慰,岂会怪罪。”
刘长得意地瞥了那发问的朝臣一眼,神色倨傲地整了整衣袍,这才大剌剌地坐回席间。他举杯自饮时,嘴角仍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
周勃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目光在刘长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御座,进言道:"陛下,新年万象更新。如今南北二军皆已披新甲,配新兵。陛下何不率众臣一道检阅军容,看看我汉中兵卒是否犹存昔日横扫六合之威?"
周勃说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席间诸王。他深知这些宗室藩王表面恭顺,私下却各怀心思。如今吕刘之争初定,朝廷虽有余力,周勃却不愿意再起动荡。让这些藩王见识见识朝廷军容之盛,或许比任何恩威并施的手段都要来得有用。
刘恒自然无有不允。刘恒换了玄色戎装,外罩赤氅,带着一群人出了大殿,登上未央宫外临时充作阅兵台的高楼。他身后,以周勃、陈平为首的文武重臣,与各地入朝的刘姓宗亲藩王分列两侧。
台下,南北二军将士列阵如林。崭新的玄甲映着秋日薄阳,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长戟如麻,弓弩如月,无数面赤色汉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沉默中积蓄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开始吧。”刘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平静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尉灌婴踏前一步,手中令旗猛然挥下。
“陛下有令,演武开始!”
号角长鸣,声震四野。首先行进的是步兵方阵。士卒们踏着整齐划一、撼动大地的步伐,高呼“大风!大风!”,声浪如潮。其后,弩兵引弦,千弩齐发,箭矢破空的尖啸刺入耳膜,远处的箭垛瞬间被钉满。骑兵队伍则如燎原之火,马蹄雷动,卷起漫天黄尘,展现出摧枯拉朽的突击之力。
刘恒的目光缓缓扫过雄壮的军阵,继而投向身侧的宗亲藩王们。他看到不少人面露震撼,眼中既有敬畏,亦有不易察觉的凛然。
淮南王刘长,虽也看着台下,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下撇的眉眼,却与周遭一片的赞叹显得格格不入。刘章和刘兴居兄弟俩亦是眉头紧锁。
场中的兵卒尽皆展示后,刘恒抬手,灌婴挥舞令旗,全场瞬间归于寂静,唯有旌旗招展之声。
刘恒前行几步,立于台前,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将士,朗声道:
“将士们!”
“尔等手中之戈矛,乃护我社稷之利器!尔等身上之甲胄,乃卫我黎民之坚盾!”
“愿以此军威,昭告四方,我大汉,国祚永昌!”
“万岁!”
“万岁!”
“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天而起,席卷了整个广场,直荡云霄。
刘恒在震天的声浪中微微侧首,对身后的众人道:“众卿观我汉中军容,可尚存昔日横扫六合之威?”
周勃深深一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藩王,最终落回皇帝身上,沉声应道:“臣恭贺陛下,汉中军威势犹胜往昔。”
“臣等恭贺陛下,汉中军威势犹胜往昔!”群臣应和。
吴王刘濞凝视着被众臣簇拥在中央的刘恒,眼中一丝嫉色转瞬即逝。他跨前一步,声若洪钟,恰到好处地压过了余音:“陛下,臣今日见步兵雄健、弩兵精良、骑兵骁勇,却独独不见水军踪影。我大汉疆域万里,江河纵横,难道水卒竟不算汉军一员么?”
“吴王有所不知,历次正朔阅兵,皆循旧制,并不曾安排水军操演。”有臣子向淮南王解释道。
刘濞闻言,含笑不语,只是定定看着刘恒,目露挑衅。
刘恒迎些他的视线,从容答道:“水军自是我汉军不可或缺之力。王兄若有兴致,可随朕同往昆明池,一观水军操练。”
“如此甚好。”
刘濞又道,“只是水上操练不比陆战冲杀,难见真章。臣此番入京,特精选五十江淮健卒随行。若蒙陛下恩准,愿与关中水军较量一二,以助酒兴。”
“这——”刘恒露出为难的神色。
楚王刘交朗声笑道:“巧得很,老臣也带了五十荆楚甲士,正想凑个热闹。不过刀剑无眼,新春佳节若见红挂彩,终究不美。老臣愚见,不若改为夺旗竞技——既分高下,亦不伤和气。不知吴王意下如何?”
刘濞目光在楚王和天子之间流转片刻,含笑应道:“便依王叔所言。”
“善。”刘恒也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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