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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
“你最近……”
星期三的晚自习排得上一个星期里顾陈最讨厌的晚自习,其中一个原因是它在正中间,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今天就是星期三。
“怎么了?”顾陈捂着额头,觉得自己快要走火入魔了。
沈俞今端详片刻,说:“就是觉得你最近……有一种颓废美。”
顾陈迫不得已地笑了出来。她抬头看了沈俞今一眼,看到她不知道做哪门作业抓乱的头发:
“谢谢。你也有一种凌乱美。”
沈俞今指着顾陈的头发,那样子像发现了一条辅助线:“啊!你把头发扎低了。”
“……嗯。最近就是想有一种这样的氛围。”
“啊~”沈俞今立刻递过来一个“我懂”的眼神,“很成功。”
“顾陈,”老吴站在门口朝她招手,等她走过去之后到走廊上低声说,“你妈妈给你请假了,说是有事。她在校门口等你。”
怎么回事?幸运的是顾陈发现自己并没有多想知道。
她收拾了点东西,并尽量低调地告诉周围一圈的人她将暂时脱离苦海,然后潇洒地在一片做作的哀嚎声中离开教室。
陈茹君在夜幕里站着。路灯在她旁边,顾陈离校门还有很远就看到了她。
换了时间,换了地点,曾经无数个夜晚,她们也是如此一遍遍上演这样的场景。
陈茹君什么也没说,带着她往她现在住的地方走。这段路不短不长,正好是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得受不了的距离。
关门声像个开关。在这之后,她妈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她,问顾陈:“学得怎么样?作业做完了吗?”
“嗯。”
顾陈不想跟她说太多。
“这里跟原来的学校比还是有差距的吧。你心里应该有数。我觉得下学期还是转回去好,去找你爸,对你以后也好。”
“……他跟你打电话了?”顾陈靠到门框上,“他把你说服了。”
她又把声音放轻了一点,幅度很小:“还是你本来就这么想?”
所以离婚的时候才会一直暗示她选顾昌毅,不要来这里。
“不是,小陈,你想想看,你以后到社会上是要靠别人的,光靠自己能做成什么啊,你爸爸那里有资源、有人脉,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呢?你以后会很难过的啊!”
“我在那里不会受苦吗?”顾陈问,“我在那里不会更难受吗?”
“这、这受的苦是一样的吗?!你怎么这么抵触你爸啊。”
陈茹君很诧异地看着她:“他是你爸爸啊,他是爱你的呀!他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他也为你做了很多啊。你想想他为你买了学校旁边的房子,让你从小学这个学那个……”
有问题的地方是一点都不说啊。
顾陈不想再听下去:“行,就算这些都是为我做的,然后呢?我就得为此感恩戴德,对他言听计从,他做什么我都得甘之如饴是吗?他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而且,”
顾陈顿了一下,看着陈茹君的眼睛:“单方面认为的爱就别说是爱了。”
陈茹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好像这句话对她造成了无法计量的伤害。
“……我不会去的。”顾陈移开目光,觉得自己又疲惫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你就当我们三个已经分开了,不好吗?我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你们给生活费给到我十八岁,然后就彻底分道扬镳,我的事有自己操心,你们也过好你们的,这样不好吗?”
“不是,”陈茹君看起来像是要崩溃了,“你这样以后会后悔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懂,我作为你妈妈如果不告诉你,你以后会恨我的!也会恨你自己!”
“……”
顾陈真的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们家的人都是这样,好像一定要抓住什么东西,她/他才能安心。
陈茹君失去了顾昌毅这个把手,又赶紧去抓另一个;顾昌毅把顾锦程这个拐杖拿到了明面上。
顾陈看着她妈拿着无数种一个比一个糟糕的“未来”想要说服她。她似乎永远都是紧张的、慌乱的,怕自己没做好,怕自己做晚了,怕自己做的方向本来就是错的。
“那你的工作呢?”顾陈问,“真的调过来了吗?你现在还在上班吗?”
陈茹君没说话。沉默已经给了她答案。
哈。有点荒谬了吧?
顾陈看着她妈妈,她坐在沙发上,好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色厉内荏,无助、慌乱、不知所措。
她生下了我。她养育我长大。但她好像跟这个世界对“妈妈”、对“母亲”的形容都不怎么相像。
顾陈想起自己每次过年糟糕的心情。陈茹君呢?她从小成长在那样的环境,接受那样的思想,她也在自己的困境中痛苦、迷茫。
她想起那位傅叔叔在车上提起的、陈茹君的过去,想起法考教材上密密麻麻的笔记、被翻得皱起来的书,她妈妈当然也在寻求改变,在努力地寻找解决方法,尝试、受挫、失败,然后又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她也是和我一样的人。
摸索着前行的人。
顾陈以为她和妈妈、她们俩是两株互相缠绕打着死结的藤蔓,像背负着一个诅咒,将永远纠缠在一起;没想到她们是如此迥异的个体,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
算了,顾陈想。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好。”她恢复了平静,“我考虑一下吧,妈妈。现在挺晚了,你回去也要一段时间,今天就先聊到这里?我那天看他们都挺好的,住的地方也挺好,我们都好好过。”
她走过去揽着陈茹君的肩膀。像小时候她拍顾陈一样轻柔地拍她。
陈茹君还想再说点什么,又觉得眼睛发酸。她望着顾陈平静到让她害怕的双眼,感到无比陌生。这种陌生甚至让她恐慌,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地认识过顾陈,她在她眼里从来只是“她的孩子”,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跟她一样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刚怀孕的时候。那时候她激动于自己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她希望肚子里是个女孩,不要像她,各种意义上的。
.
送别了陈茹君,嘈杂的声音重新涌进来,顾陈处在一片蝉鸣和蛙叫的海洋。
夏夜的海洋。
她抬头。
今夜没有月亮,昏黄的圆灯映在窗上。
.
第二天,连灯都不亮了。
……停电了?
顾陈找到电闸试了几下,发现没用。她去阳台上看了一圈,整座小区都黑了。
头顶是晴空万里,现在也没台风啊?
手机屏幕亮了,裴清宴发消息问她:你有没有蜡烛?
略:你那有?
.:嗯。
略:我来了。
顾陈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出门,楼梯间杂物堆了一路,只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明明是在往上走,顾陈却觉得她像在打着探照灯潜入深海。
两层楼,楼道的窗外传来行人和车流的声音,像某种白噪音,反衬出这里的宁静。
门虚掩着,一样的户型,左侧的餐厅里有光亮。裴清宴坐在餐桌一侧的椅子上,手上在翻什么东西。桌子中间点了一根白色的蜡烛。
“好像在过生日啊。”
顾陈转身把门关上,这里太暗又太安静,她这句话都融进了环境里。
“接下来要许愿了?”裴清宴问,“还是先唱生日歌?”
他们都笑了一下,裴清宴晃了晃手上的牌:“玩会儿吗?”
顾陈坐到他对面:“你都拿出来了。”
“打什么?”顾陈问。
他手里是一副扑克牌,桌上还有不知道怎么玩的桌游,顾陈没见过。这张餐桌好像不怎么宽,其他地方都隐在黑暗里。对面的裴清宴和顾陈就隔着一根蜡烛,感觉距离很近。
在有限的光源下,他的脸是顾陈能看到的唯一清晰的东西。黑暗和未知是想象力的温床,顾陈觉得对面坐的或许不是裴清宴,餐桌下的双腿变成了章鱼龙蟠虬结的腕足,在顾陈对面蠢蠢欲动。
祂会在某个时间现出原形,然后说:“你朋友已经被我吞掉了,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命运。”
然后顾陈将会展现自己从未使用过的身份,召唤宝剑,斩断祂的头颅,剖开肚子救出她的朋友。
“都可以。”目前看来裴清宴还算正常,“这小区就是这样,时不时停电。所以我买了一些蜡烛做备用。还有一些没有电也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顾陈拿起那盒桌游,好像是和宝石有关的,双人版的?
她举着这个问裴清宴:“你一个人玩这个吗?”
裴清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没干过这种事?”
干过。还经常干。
“等一下!”顾陈突然想起上次收拾东西翻出来的飞行棋,“我下去一下。”
飞行棋果然在那,她还找到一盒五子棋和斗兽棋,看样子都是她小时候玩的,虽然不一定会派上用场,但顾陈还是全拿来了。
“明天还要上课的啊顾姐。”裴清宴看着顾陈捧着一堆东西进来,笑得倒在座位上。
顾陈把那堆东西噼里啪啦地放餐桌上:“你困了就把我赶出去。”
裴清宴从黑暗里摸出三根蜡烛,问:“要多点几根吗?”
“这样也挺好的,”顾陈看着那一点孤零零的光,感觉到某种氛围,“不过那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
餐厅外就是街道,马路上的车流声、人声和光亮一起传进来,顾陈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又把窗关上一点:
“这样就可以点了。”
“怎么有点像恐怖片。”裴清宴这样说,眼睛倒是在发亮。
“那要不要玩笔仙?”顾陈开玩笑。
窗帘很厚,蜡烛一根一根被点上、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桌上还有搜罗来的各种消遣。他们像在潜艇里,外面是见不到光的深海,整个世界就只剩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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