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小姐在横滨写小说

　　港口黑手党大楼，首领办公室。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将外面世界的喧嚣隔绝。室内光线偏暗，只有办公桌上一盏古典烛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端坐于后的森鸥外脸上那副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容。

　　空气仿佛凝滞，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中原中也、太宰治、江户川乱步、折笠祐羽，以及紧紧抓着折笠衣角、亦步亦趋的梦野久作，五人站在办公桌前，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对峙局面。

　　森鸥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梦野久作身上，尤其是在孩子那卸去了所有残酷拘束、显得干净了许多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紫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和算计。

　　“哦呀哦呀……”他轻轻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是在谈论下午茶，“看来诸位度过了一段相当‘充实’的时光。尤其是我们的小梦野，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他的视线转向折笠祐羽，笑容加深：“折笠小姐果然总是能带来惊喜。太宰君困扰许久的问题，竟然被您如此……巧妙地解决了。真是令人惊叹。”

　　折笠祐羽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只是找到了一个更人道的管控方式。这孩子不该承受那些。”

　　“人道……”森鸥外轻轻重复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确实，听起来非常美好。但是，折笠小姐——”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却依旧。

　　“梦野久作是港口黑手党的重要资产，是核心战力之一。他所拥有的力量，既是诅咒，也是组织不可或缺的威慑。您一句话就想将如此重要的资产置于您的羽翼之下……请恕我直言，这未免有些……过于理想化了？”

　　“除非，”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诱惑与压力，“您愿意正式加入港口黑手党。那样的话，如何安置他，自然全凭您的心意。”

　　“老狐狸又开始了。”

　　江户川乱步眯着眼危险地看着森鸥外。

　　“祐羽是我们武装侦探社的固有产，别想撬走，否则小心名侦探把你的首领位置拆了。”

　　折笠祐羽轻轻拍了拍乱步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迎上森鸥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翡翠绿的瞳孔里没有丝毫动摇。

　　“森先生，感谢您的厚爱。”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磐石，“但我早已表明过立场，我不会加入港口黑手党。我的笔和我的立场，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所选择的‘观察者’的位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紧紧依偎着她的梦野久作，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而，我也无法放心将久作完全交还给过去那种管理模式。所以，我提议一个折中的方案。”

　　森鸥外挑眉，做出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我以‘特别顾问’的身份，承担起关照和引导久作的责任。确保他的能力在需要时能为□□所用——也就是说，需要他时，我会协助，且随叫随到。”

　　“作为交换，港口黑手党必须尊重我的监管权。除非涉及□□存亡或极其特殊且不与武装侦探社冲突的重大事件，否则不得频繁调动久作。”

　　她的话音落下，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森鸥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中原中也上前一步，钴蓝色的眼眸中带着罕见的认真，沉声补充道：

　　“首领，我觉得这个提议可行。”

　　他看了一眼折笠祐羽，语气笃定：“这家伙的实力……我和太宰都亲眼见识过。远不止今天看到的这些。如果港口黑手党能多一个她这样的帮手，远比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到自己人的危险炸弹要划算得多。她能控制住Q，本身就是对组织战力的一种巨大提升和保障。”

　　太宰治在一旁轻轻“唔”了一声，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森鸥外的目光在中也、太宰、折笠祐羽以及她身边的梦野久作身上来回扫视，沉默了近一分钟。

　　终于，森鸥外缓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呵呵……既然连中也君都这么说了。”他轻轻鼓掌，打破了沉寂，“折笠小姐的提议，确实充满了诚意和远见。既能保障组织的利益，又能给予Q更人道的关怀，还能为我们带来一位强大的外援……一举多得。”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向折笠祐羽伸出手：

　　“那么，合作愉快，折笠顾问。希望您能好好‘照顾’我们重要的Q。”

　　折笠祐羽握住了他的手，而后不再多言，低头对梦野久作轻声道：“我们走吧，久作。”

　　她牵着孩子，转身向门口走去。乱步立刻跟上，还不忘回头对森鸥外做了个鬼脸。

　　中也松了口气，也转身跟上。太宰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经过森鸥外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笑着说：

　　“真是……谈成了一笔好买卖呢，森先生。”

　　......

　　“总感觉，折笠小姐，你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啊。”

　　与谢野晶子看了看牵着折笠祐羽的手警惕的梦野久作，又看了看抱着自己肩膀似乎很冷的兰波，最后看向折笠祐羽。

　　折笠祐羽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晶子。主要是……我实在看不下这孩子再受那种苦。”

　　她低头看了一眼紧紧依偎着她的梦野久作，孩子那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不安，但更多的是对她的依赖。

　　“没关系，我会带好他，尽量不让他给大家添麻烦……”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没太大底气的补充，“……如果我看得住的话。”

　　接着，她简要将梦野久作的来历和他那危险又悲惨的处境，以及森鸥外和太宰治之前那种残酷的管控方式低声解释了一遍。

　　与谢野晶子听着，眉头渐渐蹙起，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和深切的怜悯。她自身也曾被当作医疗工具使用，对这种将人视为武器、肆意伤害利用的行为有着切肤之痛。

　　再看向梦野久作时，眼神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她看向折笠祐羽，肯定地点了点头，“折笠小姐，你做得对。干得好。”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在办公桌后的福泽谕吉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银灰色的眼眸看向折笠祐羽，目光沉稳而带着赞许。

　　“确实做得不错，折笠。”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果断，且心存仁念。既解决了潜在的巨大威胁，又庇护了无力自保的弱者。这才是武装侦探社成员应有的担当。”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周身那股剑客的凛然气势微微散发开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至于港口黑手党那边，不必过分忧心。既然人是你带回来的，自然由你负责。他们若是不懂分寸，随意使唤、试图越过你动用这张‘牌’……”

　　福泽谕吉的眼神锐利如刀，手无意识地按上了桌面的剑柄，声音斩钉截铁：

　　“……我就帮你打回去。”

　　折笠祐羽：“……”

　　她仿佛能看到社长身后具现化的、属于武装侦探社的、巨大而可靠的“靠山”二字。

　　一滴冷汗默默从她额角滑落。

　　她赶紧摆摆手，试图缓和一下这突然变得有些“硬核”的护短气氛：

　　“社、社长您言重了。我相信森先生……在权衡利弊方面还是很有度的。他既然同意了我的方案，短期内应该不会随意动用我这……呃，张底牌。毕竟，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对他更有利，对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乐观且充满说服力，虽然心里对森鸥外的“度”到底在哪里也没什么底。

　　办公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寂静。

　　只有梦野久作似乎感受到了福泽谕吉话语中的庇护之意，抓着折笠祐羽衣角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位气势惊人的银发大叔。

　　江户川乱步得意地推了推眼镜，仿佛“打回去”这个提议是他想出来的一样。

　　与谢野晶子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似乎觉得社长的反应很是解气。

　　兰波则默默地、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决定更加坚定自己“无害且安静”的助手定位。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邮差熟悉的铃声。不一会儿，前台的小姑娘抱着一摞信件和几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走了上来。

　　“折笠老师，有您的邮件！好像是读者来信和……出版社寄来的东西？”小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小心翼翼地将那摞明显分量不轻的信件放在祐羽的桌角。

　　折笠祐羽微微一怔。虽然《泥中之鸦》和《围观》发表后也陆续收到过一些读者反馈，但如此数量的信件还是第一次。

　　最上面那个最大的牛皮纸信封，来自《横滨文艺评论》编辑部。她拿起裁纸刀，沿着封口小心划开。

　　里面首先是几份刊载着《造人》全文的报纸，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紧接着，是一封打印工整、措辞正式的信函，来自主编本人。

　　信的开头照例是公式化的问候与感谢，但很快，笔调变得不同寻常地热烈与……激动。

　　【……千羽文先生敬启：】

　　【《造人》一经全文刊载，便在读者群体及评论界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热议！其影响力已远超文学范畴，成为近期横滨文化界最瞩目的现象！】

　　【随信附上的仅是我编辑部所收海量来信中的一小部分……】

　　主编详细罗列了《造人》引发的各项数据：销量激增、加印次数、其他报刊的转载请求、乃至学术界计划为此举办的专题研讨会邀请函副本……

　　折笠祐羽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夸张的数字和头衔，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她更关心的是信件后面附带的、那些所谓的“精选评论摘要”。

　　【著名评论家北村薰教授撰文指出：《造人》以其冷峻至残酷的笔触，完成了对“人造伦理”与“存在主义困境”的一次极致叩问！主角从被需要的“工具”到扭曲的“暴君”，其堕落轨迹精准映射了权力与人性之恶的媾和……】

　　【社会学者吉田修一先生则认为，该作深刻揭示了在秩序崩坏环境下，“保护”与“统治”、“创造”与“毁灭”界限的模糊性，是对横滨当下现状的又一则犀利寓言……】

　　【更多读者则震撼于结局那血腥而充满悖论的“成为”仪式，认为其以一种近乎亵渎的方式，追问了“何以为人”的终极命题……】

　　折笠祐羽放下主编的信，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纸面。这些评论……一如既往地“深刻”且“过度”。她写的时候，更多只是顺着那冰冷的故事脉络和情绪走下去，并未想得如此宏大。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堆真正的读者来信。它们材质各异，字迹也各不相同，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仿佛带着写信人各自的温度与气息。

　　她随手拿起几封拆开。

　　【千羽老师，拜读《造人》，一夜未眠。心中堵得难受，却又莫名感到一种被理解的颤栗。我们是否也生活在某种无形的“鸟笼”或“指令”中，只是未曾察觉？感谢您写出这样的故事。】——一位普通的公司职员。

　　【老师！雨生太可恶了！但最后又好可怜！造人好傻！为什么要那样做！哭了好久！请下次写点温暖的故事吧！（虽然黑暗的也很好看！）】——字迹稚嫩，似乎是个年轻学生。

　　【先生之大作，字字泣血。恍见昔日挚友，亦被心魔所困，终铸大错，令人扼腕。愿世间少些雨生，亦少些造人。】——落款是一位老者。

　　【折笠老师，您好。我是一名在福利院工作的社工。《造人》中关于“依赖”、“索取”与“权力扭曲”的描写，令我反思良久。感谢您的文字，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

　　每一封信，都是一个陌生的灵魂在与她的文字对话。有的表达痛苦，有的寻求共鸣，有的只是单纯诉说被震撼的心情。它们不再是最初那种被这个世界文学荒芜所放大化的狂热，而是更真切、更复杂的反馈。

　　折笠祐羽一封封地看着，翡翠绿的眸子里情绪难辨。她能感受到这些文字背后的重量，那些因她的故事而被触动的心弦。这是一种奇特的联系，隔着纸页，却仿佛能听到远方的回声。

　　兰波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阅读信件时专注的侧脸，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适时地为她续上温热的红茶。

　　她拿起笔，铺开新的信纸，犹豫了片刻，开始给那位福利院的社工回信。内容不长，只是简单地感谢对方的分享，并写道：【愿我们都能找到真正照亮彼此、而非相互灼伤的方式。】

　　写完这句，她停下笔，目光再次落在那堆信件上。

　　在这个文学荒芜的世界，她的文字，那些源自她自身经历与情绪的、时而黑暗冰冷的输出，竟然真的能跨越隔阂，触碰到其他人，甚至引发思考，带来一丝微弱的、改变的可能。

　　或许...她真的该写些温暖的文章了？

　　折笠祐羽决定写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在临死前收获温暖的故事。

　　《终旅》

　　【九十日的前晌，我被正式告知了死期。

　　医生姓佐久间，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纸张冰凉，触感光滑，像是某种判决书。

　　“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性疾病。”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目前全球范围内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很遗憾。”

　　我接过报告，目光扫过那些曲折的图谱和密密麻麻的数值，看不懂。

　　“病程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样平静得出奇。没有预想中的天旋地转，也没有痛哭流涕，胸腔里只是空空荡荡，仿佛这个消息掉进去，连一丝回声都未曾激起。

　　“缓慢，但不可逆。”佐久间医生双手交叠，置于桌上，“它不会立刻夺走您的生命，但会逐步关闭您身体的各项功能。”

　　“大概需要多久？”

　　“个体有差异。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他顿了顿，补充道，“您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过程。这是这种病最……特别，也最残酷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死法。

　　不是瞬间的黑暗，而是一盏接一盏灯，缓慢而有序地熄灭，直到最后一片沉寂。

　　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个小跑着赶公交的职员差点撞到我，头也不回地喊了句“抱歉”；路边咖啡店的店员笑着递出打包好的咖啡；一对情侣依偎着走过，低声说着什么，女孩脸上洋溢着光彩。

　　我企图珍惜这一切仅有的时光，但内心却提不起半点波动。

　　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了我。他们还在为迟到焦虑，为咖啡的香醇满意，为爱情的甜蜜微笑。而这些，对我而言，突然都失去了重量。

　　回到公司，人事部的课长已经等在座位旁。他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尴尬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几句程式化的慰问后，便委婉地提出了希望我主动离职的建议。

　　“当然，公司会给予充分的补偿……”他搓着手，声音诚恳又虚伪。

　　我看着他不断开合的嘴，注意力却飘到了他身后窗台上的一盆绿植上。叶子边缘有些枯黄，大概是疏于照料。它也在缓慢地死去，只是无人察觉，也无人在意。

　　“好的。”我打断他，“手续尽快办吧。”

　　课长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愣了片刻，才连连点头：“啊……好，好的！真是通情达理……”

　　清理办公桌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茶杯，几本工作笔记，一个用了多年的旧钱包。所有的文件、项目、客户资料，都与我再无瓜葛。它们会很快被新的员工接手，就像海浪抹去沙上的痕迹。

　　抱着纸箱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正好给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金色。几个熟悉的同事身影匆匆走出大门，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或者说，注意到了，也迅速移开了目光。

　　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他们不知该如何告别，索性就不告别。

　　这很好。我厌恶那些黏糊糊的、充满表演性质的同情。死亡变成了一件需要他人配合演出的尴尬事。

　　电车依旧拥挤，空气混浊。但我似乎能从中剥离出来。我看着那些疲惫的、麻木的、或盯着手机或闭目养神的脸孔，忽然想到：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完美地运作吗？知道舌尖能尝出食物的百味，耳朵能捕捉细微的音阶，双眼能分辨亿万种色彩，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吗？

　　恐怕不知道。人总是对正常运行的事物视若无睹，就像不会时刻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失去的前夕。

　　回到家，冰冷的公寓一如既往。我把纸箱扔在墙角，坐在唯一的沙发上。

　　寂静开始渗入骨髓。

　　然后，我抬起手，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略微干瘦。它们现在还听从我的指令，能感受到布料的粗糙，能握住杯子的温度。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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