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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迂腐
姜桓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上次不是还能撑两个月?现在连一月都没有过去。”
“主君啊,您养了一个育婴堂,又养了一个彩瑞坊,带来邕州的银子本就不多,账上紧巴巴的,偏又有一车皮货路上遇着秋雨堵在路上,现在根本就没有富余的银子了。主君,老爷留下的银子虽多,可也经不起您这么花啊!”
姜桓月不自觉地敲打着手心,闭目沉思,无数思绪涌入脑中,挤得太阳穴生疼,半响后,她睁开眼,并不看人:“挑间铺面卖了吧。”
“这……这可都是能生钱的铺子,老爷生前特意给您寻来的,卖出去,可就再买不着了!”账房的手在颤抖。
“我说卖了!”姜桓月加重了语气,手指敲打着桌面。
账房望着她不容置疑的双眼,低下头,无奈地吐出一个字:“好。”
“去吧!”姜桓月朝外挥手。
“主君!”账房的声音有些异样。
“我说了,去吧!”姜桓月强压心头的不适,揉了揉太阳穴,卖出爹爹留下的家业,她的心恍若刀割一般,疼得厉害,不是舍不得,而是她又一次做了保不住家业的不肖之子。
爹爹留下的家产是姜桓月的心魔,是她这一世最心心念念要保住的东西。
可是她有一次,把家产交了出去。
但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姜桓月深吸一口气,意图缓解心口的窒息之感。
“桓月!”
“我说了——”姜桓月转身,王筱琦眼角泪痕未干,捧着匣子站在她身后,“给!”再往后面一看,有杨金巧,有徐妮儿,有白锦安,几乎所有的纺织娘子都来了。
她们手中或多或少都捧着自家的值钱之物,有压箱底的银镯,有一根野参,或者干脆就是一袋铜钱,半块带着牙印的碎银……
“你们……”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姜桓月的脸颊落下,再沿着衣襟滚落,姜桓月拼命摇头,“不行,我不能要你们的!”
王筱琦根本不听,将匣子塞进姜桓月怀里就跑了。
诸位娘子有样学样,也把东西往姜桓月怀里塞,姜桓月伸手不住推拒,娘子们就把东西往桌上、地上一放,扭头就跑。
望着一地物件和消失的人影,姜桓月狠狠擦干眼泪,忍住抽噎。
“主君,这些东西?”账房还没有离开。
“都留着,算成银两记在册子上。”
“那铺面?”
“卖!”姜桓月的回答很干脆。
-
那边回到家中的徐妮儿被老丈拦住:“你的银镯是不是拿去彩瑞坊了?”
徐妮儿本想瞒,老丈又道:“你别想唬我,方才我是看着你拿出去的。”
“对!”徐妮儿索性承认,“作坊周转不开,我要帮姜别驾。”
“作孽啊!作孽啊!你可知道,那是你的嫁妆,是你爹爹豁出性命走镖挣来的。”老丈的拐杖杵着地面哐哐作响。
徐妮儿不觉自己有错,撅嘴道:“我相信姜别驾,彩瑞坊能改变邕州,爹爹知道了,他也会愿意的,不止我,杨娘子、黄阿嬷都去了,我们都信姜别驾。”
“你们都疯了!之前两位使君的事情,你们还不明白吗?”老丈朝上天伸出手,声音更苍老了,混着深入骨髓的无望,“邕州人就是穷命,越折腾越穷的命。”
“啧!你真是迂腐!”徐妮儿见说不通老丈,撒手,就朝屋里去了。
老丈站在外面,久久不能回神。
他迂腐吗?
可他年轻时曾走南闯北,回来后做了州衙的门房,见识了多少大风大浪,两位使君种桑种豆,他都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在希望和绝望中挣扎了一次又一次,换来的还是一场空。
五日后,州衙。
账房带着银票和书信,进了姜桓月书房,再出来时,眼中复杂,两手空空。
待账房的背影消失在廊道,里面低唤了一声,门外差役进去,不过半炷香,胳膊下夹着东西出来了。
差役领着人,敲锣打鼓来到彩瑞坊,在外墙上贴下布告,布告上盖着州衙的打印。
布告刚出,就有百姓围了上来,在旁指指点点,识字者在旁已经念出了声。
差役贴完转身面向众人,气沉丹田:“诸位可转告各家娘子,彩瑞坊要招女工,每月一贯钱,一个不拘年岁,不拘手艺,只有愿意,明日午时都可来报名!”
这消息如一颗石子,在邕州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涟漪。
底下百姓的议论就没有停息过。
姜桓月站在对街的阁楼上远远望着,她期盼着热闹些,再热闹些,最好让这条告示传遍整个邕州。
到了正午,乌云飘来,天色转暗,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外面的百姓渐渐散去,人烟稀少,告示前再无人驻足,细密的雨幕中,彩瑞坊格外冷清。
姜桓月心中惴惴,方才看着人多,可里面的女子只占了小半,这小半里边愿意来彩瑞坊的又有多少,能够丢下家中活计有多少,能争过家中夫婿婆母出来做工的又有多少?
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这连绵的秋雨更是给她心中覆上了一层阴霾。
州衙门房,老丈凝着屋外雨幕,单手背后,拖长声音,自言自语:“姜别驾,要栽跟头了。”
第二日,又是阴雨绵绵,密实的云层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丝毫。
阁楼上,姜桓月扶着栏杆,朝外探头,远近百步之内,不见行人踪迹。
“满夏,你来。”姜桓月抬起扶着栏杆的手,在满夏耳边交代几句。
满夏点头,往街头巷尾百姓们惯常拉家常的地方去了。
眼见着离午时愈近,可满夏始终未归,彩瑞坊仿佛在沉睡。
姜桓月抓着栏杆的手越来越紧,细密的雨丝穿过花窗,手背一片冰凉。
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有女工愿意来,她坚信,彩瑞坊日后一定能吸引到更多女子。
阁楼底下传来脚步声,满夏回来了,换了一身打扮。
姜桓月眼也不眨地望着她,满夏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主君,我,已经去巷子里试过了,那些娘子看着好似都知道,只是遇着的人不多,不知道能不能起效。”
满夏依着姜桓月嘱咐,瞅着人多的地儿,插进去把话引向彩瑞坊,还在别家墙根下放大声量假意嘟囔要去彩瑞坊挣钱补贴家用。
姜桓月不知道计策能否起效。
她知道女娘们的不易,已婚的有婆母夫婿儿女,要操持家事,未婚的有爹娘兄弟,要谈婚论嫁,如今要抛头露面做工……
姜桓月能够理解她们不来的原因,但她还是希望来的女娘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
姜桓月关上花窗,回身在桌前坐下,喝光了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水。
锣声响起,正午已至。
姜桓月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
外面忽然吵嚷起来,莫非是有人来了?
姜桓月连忙起身,开窗查看,原来是纺织娘子们冒着细雨来了,当头第一个就是杨金巧。
她眼神暗下,但很快又亮了,心中生起暖意,不论如何,彩瑞坊还有这群纺织娘子支撑,哪怕没有招募到女工,运转也不必发愁。
姜桓月回到桌前,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通身都暖了,预备下楼与纺织娘子们站在一起。
她不强求了。
外面越来越热闹,“主君!”满夏推了推姜桓月,示意她朝外看去。
“我知道,是杨娘子她们来了。”
“不,主君快看!”满夏的声音带上了颤意。
姜桓月转身,睁大了双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满了人,不止有纺织娘子,还有黄阿嬷,有何娘子,还有好几位眼熟的女娘,熙熙攘攘地站满了。
远远的还有娘子源源不断地涌来,或有家中人相送,获与好友结伴。
姜桓月眼框发热,捞起袍角,就跑了出去。
黄阿嬷正在队伍中报名,姜桓月道:“黄阿嬷,你们都来,就不担心家中无人照管?”
“别驾,家里的事情算什么,我家那口子过得糙,随意对付两口就好,我家大娘子若不是没出月子,也想过来呢!”
后边与自家郎君一同过来娘子附和:“就是,一贯钱的月钱上哪儿找去,一听说这事儿,我家郎君就拍着胸脯说,家中不用我操心,尽管出来。”
旁边郎君像是遇着喜事似的笑容满面。
“我家也是,我婆婆听说了,催着我来,饭都不让我烧了,孩子昨晚就抱到他屋里了。”旁边一位娘子跟着道。
“那你呢?你不担心,出来做工耽误婚事吗?”姜桓月看着身边一个及笄的女娘。
“婚事哪有能赚银钱要紧,我若有本事,什么样的男子嫁不成,说不准他们还争着来做我的夫婿。”女娘年岁不大,心气却不小。
姜桓月愕然,重新打量女娘:“小娘子好志气!”
她忽然发觉,原来真正迂腐之人是她。
在生计面前,什么男女之别,什么各司其职,邕州百姓根本不在意。
姜桓月笑了,笑自己被京城的风熏入味了。
后边娘子的郎君也道:“女娘在地里做的活计少,多忙几个时辰就能补上,娘子去上工,不仅不用耗费家中米粮,还有银钱往回拿。姜别驾,行的是天大的好事!”
邕州郎君对姜桓月的举措乐见其成,以前一家都扑到地里,是除了地里活计,就再没了出路,如今郎君照常耕种,女娘去搏一条出路,是再稳妥不过了。
邕州百姓穷怕了,若是诸如种新粮一般法子,他们都难有这样的勇气。
姜桓月选择从女娘下手,无形中消弭了许多阻碍。
人越聚越多,姜桓月的脊背越来越挺,嘴角高扬。
黄阿嬷左右观望,忙问:“别驾,我家大娘子也报名了,可没坐满月子,等她出了月子,还能来吗?”
“能!”姜桓月斩钉截铁,“诸位娘子,报了名后,只要勤快能干,彩瑞坊都要。”
“大娘子一直担心呢,我这就回去告诉她!”黄阿嬷高兴坏了,一路小跑着就往家中走。
登记的册子填满了一张又一张。
天色暗下,姜桓月与众人盘点,王筱琦边活动脖颈,边报出数目:“一共五十三人。”
今日王筱琦早早来到彩瑞坊,接下了登记的差事,忙了一天。
“足够了!”姜桓月眉梢写满笃定,衣摆在风中轻扬,此刻是意气风发。
而转角处,一个苍老的背影叹了一口长气,背着手,缓缓离开。
女工们在纺织娘子带领下学习织布,众女工珍惜这次机会,俱是用心。
彩瑞坊凡有所需,姜桓月都尽力弄来,王筱琦在彩瑞坊绘制花样如鱼得水,每日都舍不得回来。
院里竹架上晾满着布胚,一匹匹织好的布运进库房.
姜桓月站在院里,自觉秋风温软,气息清甜。
“主君,库房已存布三十箱。”库房管事禀告。
她正满意颔首,一个错眼又瞟到账房朝这边钻来。
本扭头要走,记起自己最近没做什么亏心事,又抑制住冲动,把腿扎在原地。
账房果然一步步朝姜桓月走来。
姜桓月挑眉:“没钱了?”
账房眉头总是难以舒展,扒拉着手底下巴掌大的算盘,“还有,可布——”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不会有问题的。”姜桓月抬手,打断了账房的话,眼神沉静,带着坚实的底气。
账房眉间的三道竖纹却是更深。
姜桓月轻描淡写间提及的,是她真正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上一任刺史当初便是栽在这里,那次邕州不仅没能赚到银钱,反而还欠下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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