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话

　　闽南的六月总裹着化不开的湿热，老城区的骑楼遮不住毒辣的日头，连巷口那棵老榕树的叶子都蔫蔫地垂着，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钻着窗缝，搅得人心里发躁。
　　嘉乐趴在八仙桌上，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来回滑动，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高校名单，红色的光标停留在 “北京某重点大学” 那一行，亮得刺眼。她偷偷抬眼，瞥了眼厨房的方向 —— 玻璃门后，二姐嘉琪正站在灶台前，弯腰翻炒着什么，浅蓝色的家居服后背洇出一小片汗渍，随着翻炒的动作轻轻晃动。
　　“滋滋 ——” 海蛎的鲜甜混着蒜香从门缝里飘出来，勾得嘉乐肚子咕咕叫。这是她从小到大最爱的味道，妈妈调的面糊裹着肥美的海蛎，煎到两面金黄，撒上一把葱花和白胡椒，一口下去外酥里嫩，鲜汁能飙到嘴角。只是妈妈最近风湿犯了，膝盖疼得厉害，这几天的海蛎煎，都是二姐学着做的。
　　嘉琪端着盘子出来时，额角还挂着汗珠，她随手用手背擦了擦，把盘子往嘉乐面前推了推：“刚煎好的，快吃，凉了就不香了。” 盘子边缘还带着灶台的温度，海蛎煎冒着热气，葱花绿得鲜亮。
　　嘉乐拿起小勺子，挖了一块塞进嘴里，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却没像往常那样让她眉开眼笑。她嚼着东西，眼神又飘回了电脑屏幕，心里像揣了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
　　“还在看志愿啊？” 嘉琪拉了把藤椅坐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扇子，轻轻往她这边扇着风。扇面上绣着的凤凰早就褪了色，是妈妈年轻时的陪嫁。
　　“嗯。” 嘉乐含糊地应了一声，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二姐想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口。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嘉乐比一本线高了三十分，全家都高兴坏了。妈妈杀了只老母鸡，炖了满满一锅汤，爸爸翻出珍藏多年的铁观音，连喝了三杯。只有二姐，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拉着她说：“我们嘉乐真厉害，以后要去大城市读大学了。”
　　那时嘉乐没多想，只觉得二姐是替她开心。可这些天查志愿，她才慢慢发现，二姐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泉州的学校 ——“华侨大学的校园可漂亮了，我去年去开会见过”“泉州师院离咱家近，坐公交四十分钟就到”“仰恩大学的食堂据说有闽南小吃窗口，比外面馆子还地道”。
　　嘉乐心里跟明镜似的，二姐舍不得她走。
　　她们姐妹俩差五岁，从小就形影不离。嘉乐小时候体弱，总爱生病，大半夜发烧，是二姐背着她往卫生院跑，趴在急诊室的长椅上守了她一夜；小学时嘉乐被同学欺负，哭着跑回家，是二姐攥着拳头去找对方理论，回来时胳膊上还留着抓痕，却笑着说 “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高中三年，嘉乐的早饭永远是二姐早起做的，要么是花生汤配油条，要么是扁食加拌面，从来没重过样。
　　嘉乐一直想去北京。她在课本里读过故宫的红墙黄瓦，在电视里见过天安门的升旗仪式，听去过北京的同学说，秋天的香山全是红叶，冬天的胡同里飘着冰糖葫芦的甜香。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是她熬夜刷题时支撑着她的光。
　　可现在，看着二姐眼底藏不住的担忧，闻着鼻尖熟悉的海蛎煎香味，她忽然犹豫了。
　　“想报哪个学校啊？跟二姐说说。” 嘉琪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嘉乐咬了咬嘴唇，终是抬起头，迎上二姐的目光：“我…… 我想报北京的学校。”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扇子扇动的风停了，蝉鸣似乎也变得遥远。嘉琪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里的扇子无意识地捏紧了，指节泛白。
　　“北京啊……” 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是挺好的，大城市，机会多。”
　　嘉乐看着她这样，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她想说 “我也舍不得你”，想说 “我会经常回来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离得好远啊。” 嘉琪忽然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坐高铁要八个小时吧？来回一趟，光路费就得不少钱。以后…… 以后想见面，就难了。”
　　“二姐，我……” 嘉乐的喉咙发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你想去北京，” 嘉琪打断她的话，抬手擦了擦眼角，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你从小就有主意，二姐支持你。只是…… 只是我会想你。”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一根细细的线，轻轻拽着嘉乐的心，疼得她喘不过气。
　　“你走了，家里就剩我和爸妈了。爸妈年纪大了，妈妈的膝盖不好，爸爸的血压也高，以后家里的活……” 嘉琪说着，声音哽咽了，“我不是不想让你去追梦，我就是…… 就是舍不得。”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嘉乐。嘉乐能感觉到二姐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怀里的温度很暖，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
　　“嘉乐，” 嘉琪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你填志愿别选外地好不好？我会想你的，想得睡不着觉的那种。”
　　嘉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二姐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抬手抱住二姐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哽咽着说：“二姐，我也舍不得你。”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拄着拐杖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抱在一起的姐妹俩，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哭什么呢。”
　　嘉琪赶紧松开嘉乐，擦干眼泪，强装镇定地说：“妈，没事，我就是跟嘉乐聊志愿的事。”
　　妈妈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块海蛎煎，慢慢嚼着：“嘉乐想去北京，是吧？”
　　嘉乐点点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她知道妈妈也舍不得她，但妈妈从来没说过反对的话。
　　“想去就去呗，” 妈妈放下勺子，看着嘉乐说，“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闯，见见世面。妈年轻的时候，还想去上海呢，可惜那时候条件不允许。”
　　“妈……” 嘉乐没想到妈妈会这么说。
　　“只是啊，” 妈妈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牵挂，“北京天气干燥，你从小就爱流鼻血，到了那边要记得多喝水。冬天冷，要多穿点衣服，别冻着。还有，吃饭要按时，别总吃外卖，不卫生。”
　　“我知道了，妈。” 嘉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还有你二姐，” 妈妈看向嘉琪，“嘉乐走了，你也别太想她。现在交通方便，想她了，就视频通话，或者放假让她回来看看。”
　　嘉琪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妈。”
　　那天晚上，嘉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她想起二姐抱着她时颤抖的肩膀，想起妈妈絮絮叨叨的叮嘱，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在这个老房子里的点点滴滴 —— 春天在院子里种三角梅，夏天和二姐在骑楼下乘凉吃西瓜，秋天帮妈妈晒花生，冬天围在灶台前烤红薯。
　　这些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每一个场景都带着温暖的烟火气，让她舍不得离开。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闺蜜的聊天框。闺蜜早就报了北京的学校，还跟她约好到时候一起逛故宫、爬长城、吃烤鸭。
　　“你到底报不报北京啊？” 闺蜜发来消息，“我们还等着一起在北京上学呢。”
　　嘉乐看着屏幕，手指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回复了一句：“我还在考虑。”
　　放下手机，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调出泉州的高校名单。华侨大学、泉州师院、仰恩大学…… 这些学校的名字，二姐都跟她提过。
　　她点开华侨大学的官网，看着校园里的风景照片 —— 绿树成荫的小道，湖水清澈的人工湖，古色古香的教学楼。下面有学生评论说，学校的闽南小吃窗口每天都排着长队，海蛎煎做得比家里还好吃。
　　嘉乐的心里忽然一动。
　　如果报泉州的学校，是不是就能经常回家了？是不是每周都能吃到妈妈做的海蛎煎？是不是能每天晚上和二姐挤在藤椅上聊天？是不是能在妈妈膝盖疼的时候，帮她揉揉腿？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藤蔓，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
　　她想起小时候，二姐总说：“嘉乐以后要留在泉州，陪着我和爸妈。” 那时候她还撅着嘴说 “我要去北京”，二姐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 “好，去北京闯闯也好”。
　　原来，二姐从来没有真的想阻止她追梦，她只是太舍不得了。
　　嘉乐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把志愿表上的 “北京某重点大学” 删掉，换成了 “华侨大学”。点击 “提交” 的那一刻，她心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踏实的温暖。
　　第二天早上，嘉乐是被厨房里的动静吵醒的。她穿好衣服走出去，看到二姐正在煎海蛎煎，妈妈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帮她递葱花。
　　“醒啦？” 嘉琪回头看到她，眼睛一亮，“快过来，刚煎好的，热乎着呢。”
　　嘉乐走过去，拿起一块海蛎煎塞进嘴里，还是熟悉的味道，鲜得让人心头发暖。
　　“二姐，”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看着嘉琪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志愿填好了。”
　　“填的哪里？” 嘉琪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期待，又带着一丝不安。
　　嘉乐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
　　“北京？” 嘉琪的声音有点低。
　　嘉乐摇摇头。
　　“那是……” 嘉琪皱了皱眉，忽然眼睛一亮，“泉州？”
　　嘉乐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是华侨大学。我查过了，周末就能回家，还能吃妈做的海蛎煎。”
　　嘉琪愣住了，手里的锅铲 “哐当” 一声掉在锅里。她看着嘉乐，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你…… 你真的填了泉州？” 她哽咽着问，语气里满是不敢相信。
　　“真的啊，” 嘉乐走过去，轻轻抱住她，“我舍不得你和爸妈，不想走那么远。以后周末我就回家，帮你做家务，陪妈妈聊天。”
　　嘉琪反手抱住她，抱得很紧，像是怕她跑了一样。她的眼泪打湿了嘉乐的衣服，声音哽咽着：“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北京是你的梦想啊。”
　　“梦想可以有很多种啊，” 嘉乐笑着说，“能陪着你和爸妈，每天吃到家里的饭，这也是我的梦想。”
　　妈妈在旁边看着她们，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好，好，都在家门口，好。”
　　嘉琪慢慢松开嘉乐，看着她的脸，抬手帮她擦掉脸上沾到的面糊，哽咽着说：“那…… 那华侨大学好，校园漂亮，师资也不错。以后二姐天天给你做海蛎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好啊！” 嘉乐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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