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法医

　　突破口来得猝不及防，又血腥得令人作呕。

　　技术队没日没夜地比对“梦蝶”笔记本上的字迹、留声机影像中虐待场景的模糊背景、以及墨意过去数十年的户籍和医疗记录。一个早已注销的地址浮出水面——位于城市另一端、即将拆迁的老旧纺织厂附属宿舍区，某栋楼的地下室。那里，二十多年前，曾发生过一起未曾引起广泛关注的“家庭悲剧”：一对常年争吵、有家暴记录的工人夫妇，某日被发现死于家中，他们年仅六岁的女儿“墨蝶”失踪，现场有大量血迹和小女孩挣扎的痕迹，但女孩的尸体始终未被找到。案子以父母互殴致死、女儿可能被拐或走失结案，档案尘封。

　　“墨蝶”。名字里有一个“蝶”字。

　　陆离纡和周椹带人赶到时，那片宿舍区大半已成废墟。目标楼栋颤巍巍地立在瓦砾堆旁，地下室入口被杂物半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气。

　　那不是普通的香味，混合着颜料、某种化学制剂，以及更深层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悄无声息地潜入。陆离纡持枪跟在第二梯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周椹在他旁边，脸色铁青。

　　地下室的景象，让即使见惯血腥场面的老刑警也感到脊背发凉。

　　这里被改造过。不是“梦蝶”在废弃厂房的临时舞台，而是一个经营了不知多久的、真正的“巢穴”。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壁画”，比石室里的更加繁复、癫狂，使用的材料除了颜料、血迹、剪报，甚至还有一些疑似人体组织干燥后的碎片。房间中央是一个简陋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颜料罐、各种型号的节拍器（都在滴答作响，节奏混乱）、音频设备、化学器皿，以及一本厚厚的、正在绘制的册子——上面是精细描绘的、不同女性在不同情境下的素描，有些已经完成，有些还是草稿，最新的一页，笔触停在了某个穿着护士服的女性轮廓上。

　　而在工作台旁，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是墨意。

　　他穿着干净却略显宽大的衬衫，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已经停止摆动的节拍器，正用一块软布，极其细致、温柔地擦拭着，仿佛那是稀世珍宝。他的神情是一种空洞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虔诚。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全副武装的警察，他没有惊慌，没有逃跑，只是歪了歪头，眼神里透出一种孩童般的好奇，但那好奇深处，是冰冷的、非人的空洞。

　　“你们来啦。”他开口，声音是“梦蝶”那清脆娇俏的少女语调，与墨意中年男人的外貌形成惊悚的对比。“比小蝶预计的慢了一点点哦。不过没关系，最后的颜色……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目光扫过陆离纡，在看到他肩膀包扎的痕迹时，甚至露出了一个天真又残忍的笑容：“陆叔叔受伤了呢。疼不疼？小蝶这里没有药哦，只有颜色。”

　　“墨意！”周椹厉声喝道，“‘梦蝶’！不要再装神弄鬼！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抱头！”

　　“墨意？”“梦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在阴森的地下室里回荡，“他睡着啦。这里现在只有小蝶。”她/他放下擦了一半的节拍器，从工作台下，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深蓝色的金属盒子，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巧的数字显示屏，正在倒计时：00:02:17。

　　“最后的礼物。”‘梦蝶’举起盒子，眼神狂热，“浓缩的‘安宁’。放在这里，砰——！所有吵吵嚷嚷的颜色，所有难听的声音，就都和我爸爸妈妈一样，永远安静啦！”

　　两分十七秒！

　　“疏散！全员撤退！”陆离纡嘶声大吼，同时毫不犹豫地举枪瞄准，“放下□□！”

　　“梦蝶”却像是没听见，痴迷地看着倒计时数字跳动，嘴里轻轻哼起一首荒腔走板的、类似摇篮曲的调子。

　　“小蝶！”陆离纡试图用她认同的身份呼喊，“你看看周围！那些颜色，那些画，是你创造的对不对？你很厉害！我们可以帮你，帮你找到真正的安宁，不用伤害任何人！”

　　“梦蝶”哼歌的调子停了一下，她/他看向陆离纡，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帮我？像江医生那样‘帮’我吗？他拿走我的画，研究我的声音，还想把我关进白色的、没有颜色的房子里……”她/他的表情陡然变得怨毒，“你们都一样！都想把我关起来！只有这里……只有我的颜色，我的节奏，才是我的！”

　　倒计时跳入一分钟以内。

　　强攻风险太大，可能触发即时爆炸。谈判陷入僵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下室的破旧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江余衍站在那里。

　　他没有穿警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外套，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他的目光掠过满墙癫狂的“壁画”，落在“梦蝶”手中的深蓝色盒子上，最后，定格在“梦蝶”那张扭曲的脸上。

　　“梦蝶”看到他，明显怔住了，擦拭节拍器的动作彻底停下，脸上那种狂乱和怨毒交织的表情，慢慢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痴迷的困惑取代。

　　“江……医生？”她/他的声音变回了墨意原本低沉的男声，却又夹杂着少女的颤音，诡异无比，“你……你也来看我的颜色吗？”

　　江余衍缓缓走进来，步伐很稳，仿佛没有看到那正在跳向归零的倒计时，也没有看周围指向他的枪口（周椹示意队员不要轻举妄动）。他一直走到距离“梦蝶”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看到了。”江余衍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和，“你的颜色，很特别。那些蓝色，那些红色……是你自己调的吗？”

　　“梦蝶”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最渴望的认可。“嗯！”她/他用力点头，声音又切换回少女的雀跃，“我试了好多好多！这个蓝，要加一点点铁锈的味道才好看！这个红，要像……像血干了以后，在太阳下晒过的颜色！”

　　她/他忘乎所以地描述着，举着盒子的手微微垂下。

　　倒计时：00:00:23。

　　“很了不起。”江余衍轻声说，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本画册，停留在那页护士服的草稿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轮廓，依稀有点像当年照顾过他重伤母亲的夜班护士。“能告诉我，这个……也是你想要的‘颜色’吗？”

　　他指了指那页草稿。

　　“梦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挣扎。“她……她晚上总是开很亮的灯，说话声音好尖……吵得我睡不着……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假装没听见……”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开始混乱，“不，不对……不是她……是……是那些总是指指点点的眼睛……是那些说我不正常的嘴巴……”

　　她的逻辑开始崩坏，主人格墨意的痕迹和“梦蝶”的意识在激烈拉扯。倒计时数字无情跳动：00:00:09。

　　陆离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枪口死死瞄准“梦蝶”持盒的手腕，但江余衍挡在最佳的射击路线上。

　　“小蝶，”江余衍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你累了。这里太暗了，颜色也看不太清楚。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很柔和的光，你可以慢慢调你最喜欢的颜色，没有人吵你，好不好？”

　　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真正的、任性的小女孩。

　　“梦蝶”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又垂低了些，倒计时数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00:00:03。

　　就在最后一秒即将跳过的瞬间——

　　江余衍动了。

　　不是扑向炸弹，也不是攻击“梦蝶”。他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伸手从自己外套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猛地掷向地下室角落一个堆满废弃颜料罐和画布的杂物堆！

　　那是一个小型的、强光爆震弹！

　　“闭眼！”陆离纡在江余衍动作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吼道，同时自己紧紧闭上了眼睛，扑倒在地。

　　“轰！！！”

　　并非爆炸，而是足以致盲致聋的强光和超过170分贝的巨响在狭小空间内爆发！即使闭着眼，隔着眼皮也能感到一片炽白，耳膜被巨响刺得生疼！

　　“梦蝶”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叫，手中的深蓝色盒子脱手飞出！

　　陆离纡在强光和巨响的余波中，凭着记忆和本能，朝着盒子飞出的方向猛扑过去，用一个标准的擒抱压护动作，将盒子死死压在自己身下！同时嘶声大喊：“拆弹组！！”

　　训练有素的拆弹队员早已待命，在强光减弱的第一时间冲入，从陆离纡身下接过那停止在00:00:01的盒子，迅速转移到防爆罐中。

　　另一边，周椹和其他队员也在强光爆震的震慑效果下，一拥而上，将捂着眼睛耳朵、痛苦尖叫挣扎的“梦蝶”死死按倒在地，戴上手铐和脚镣。她/他还在用各种混乱的声音尖叫哭喊，一会儿是少女的“放开我！”，一会儿是墨意低沉的嘶吼，一会儿又变成含糊的童稚哭泣。

　　江余衍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缓缓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显然近距离承受爆震弹的影响不小。

　　陆离纡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满身尘土和肩膀伤口崩裂的疼痛，踉跄着冲到江余衍身边，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样？！”

　　江余衍摇摇头，指了指被牢牢控制、正在注射镇静剂的“梦蝶”，声音虚弱却清晰：“带她/他去做全面的精神病学司法鉴定……重点查……解离性身份障碍，还有……创伤后应激的躯体化表现……”

　　话没说完，他身体一软，昏了过去。

　　“江余衍！”陆离纡心脏骤停，慌忙接住他下滑的身体，嘶声大喊，“医护！快！”

　　地下室里一片混乱，警灯的光芒从入口透入，映照着满墙癫狂的“颜色”，和那个终于陷入强制安静、却不知是墨意还是“梦蝶”在沉睡的躯体。

　　抓住了。
　　以最危险的方式，最出人意料的手段。

　　但陆离纡抱着怀里昏迷的江余衍，感觉不到丝毫破案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慌和后怕，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复杂情感。

　　他低头，看着江余衍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重复：

　　“你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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