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游侠消亡史

　　我和齐白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一直到我在Q市租住的酒店房门前。
　　“杨老师，明天剧组的培训就要结束了。我有东西送给你。”
　　说话间齐白侧身不知从什么地方，变魔术般地拿出两黄澄澄的橘子。
　　“这是我特别为你买的。我听其他的武行师傅说，你们这个圈子里的风气讲究这个。杨老师，我希望你这一次拍戏能有好运气，这部剧在电视台播出之后收视长红。”
　　说到这里，齐白的声音突然一顿。
　　“杨聪，我是真心想把你当朋友。你要保重自己，好好工作。我希望你能在演员这条路上走得顺顺利利，如果你有一天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我想……”
　　男人默默地低下头，再没看向我的脸。
　　“齐白老师，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等到那一天，我想……”
　　卡打一声轻响男人的声音骤然消失。
　　房间的大门关上了。
　　感觉男人看向我的目光骤然消失，我感觉到一阵微妙的刺痛从周身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来。
　　齐白，再见了。
　　希望我们还能有缘再见面。等到那一天，我也许会对你说……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告别了齐白，我手头的工作还得继续。
　　辅导课程结束，距离电视剧《大明风云录：嘉靖与海瑞》正式开拍还有几天时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培训以及一段突如其来的感情后，精疲力竭的我也终于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假期。
　　培训结束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刘晓平老师发来的剧本。虽说心中早有预感，但是在拿到剧本的一刻，我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无语问苍天的失落感。
　　和上辈子的《大明王朝1566》如出一辙，这一次的这部《大明风云录》依旧是一个只属于男人的故事：裕王妃的角色被完全删除，我所饰演的海瑞妻子，在剧中的台词不过短短七八句。剧中女性角色的作用，只不过是当镜头扫过来的时候，站在一边充当一个移动装饰品，仅此而已毫无发挥空间。
　　为了名垂影史，出演这样一个花瓶角色。我开始有些后悔当初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选择。
　　如果当初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是不是会……
　　当下的情况，容不得我再思考。
　　《大明风云录：嘉靖与海瑞》的剧本到手，我和陆离的交易也终于要接近尾声。
　　陆离进组在即，我赶紧联系林李敲定接下来一对一排练的行程。接下来，只要拿到陆离的台词录音，以我的专业水平，只要能搞清楚那些海普对白读音，用海普念台词这种小技巧，根本难不倒我这个表演系毕业的超级学霸就是了。
　　“陆老师今天晚上有空。要是你时间方便的话，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吧。”
　　当天晚上八点半，我依照约定，来到木头人工坊位于Q市的办公室大门口。
　　我没有见到那个名叫齐白的男人，却在大门口见到了一身朋克打扮的另一位老朋友。
　　一个月的时间不见，林李的黑眼圈更深了。
　　“杨聪，多谢你今天晚上专程过来帮陆老师做最后的彩排。陆老师明天就要进组了，我也要回和平影视开始接下来的剧本创作工作，你的台词录音，恐怕你得去片场亲自找他取了。”
　　说话间，我跟在林李身后，迈步走进了走廊尽头的表演教室。
　　推开门走进去，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你在这里等一下。陆老师过一会儿就过来。”
　　落下一句话，林李默默地退出房间。只留我一个人和房间里码放整齐的一排最新款录音设备，大眼瞪小眼。

　　林李走后，不知道又过去了多长时间。
　　我一个人穷极无聊，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空数星星。
　　Q市临海夜晚的星星，似乎比起B市多上许多。表演教室中暖黄色光源，在黑夜的催化下竟生出了些许的催眠效果。我蜷缩在了角落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房间墙幕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发出一阵又一阵响动。
　　一声不似寻常的古怪咔咔声，让我麻木的大脑从一片混乱中苏醒了过来。一阵推门声响起，出现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面孔。
　　陆离双眼通红半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的身体也因为疲惫不住地颤抖。
　　看男人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慌忙侧过身子把陆离放进了里屋。
　　“青少年，你今天还真是相当的准时啊。”
　　看着男人说话时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瞬间在我的胸中奔涌开来。我面红耳赤，心跳快得好像瞬间要爆炸一般。
　　在一个寂静而漆黑的夜晚，我和陆离对勉强算得上熟悉的男女，在一个空荡的房间中相互看着彼此。就现在这一幕场景，真的是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平心而论，陆离他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张标准的毫不上镜的毫无凹凸感的饼脸，两条漆黑浓密的剑眉，直挺挺却在末端略微有些鹰钩的鼻子，一颦一笑弯弯的桃花眼，再加上一张稍显薄凉的偏薄的双唇。这是一张混合着阴沉和阳光的普通男人的脸孔。
　　陆离这家伙，在我眼中真的就和“大帅哥”这三个字半点都搭不上半点关系。
　　即使长相一般，陆离他偏偏有一股特殊的魅力。一双勾魂摄魄一般的桃花眼配合一副整齐排列的大白牙，似乎只要这个男人一笑，周围的一切都能够被他散发出来的喜悦情绪所感染，变得阳光开朗起来。
　　上辈子当了不少年影评人，今生又身处于娱乐圈中，我自认见过的美女帅哥无数。可是像陆离这样，混合着孩子般天真和阳光般感染力的笑容。前世今生将近四十年的人生里，我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识的。
　　“青少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接下来是你工作的时间了。”
　　陆离的一句话，瞬间把我从刚刚五迷三道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没问题。就就包在我身上了。”
　　孤男寡女漫漫长夜，虽说时间刚好气氛暧昧……我用尽全部理智地咬紧了牙，装作若无其事地，朝着面前的陆离笑了笑。
　　“陆老师，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咱们直接进入对戏的部分吧。”
　　根据我和陆离的约定，我在完成录音之后还有最后一步工作要做：为了保证拍摄工作一次成型，我要扮演剧中的对手，与这个眼前男人一对一地过一遍即将开拍的部分。
　　我和男人的彩排工作，推进得很快。
　　短暂的休息结束。
　　接下来，终于到了我和男人这最后一段戏彩排的时刻了。
　　根据剧本所写的内容，接下来我与陆离之间即将上演的是一场辩论戏。
　　“白某宝剑，从不杀妇孺之辈，只是你居心私妒歹毒，又想一手遮天，白某若不警戒于你，你哪里知道天地间还有公理正义这四个字！留你首级，削发示警，从今以后，你不要再仗势欺人，勾结官方，为所欲为，否则下回白某的宝剑，就只认头不认人，你可听清楚了……”
　　作为本幕戏当仁不让的主角，陆离的这一段念白真的是又难又长。
　　“停停停……”
　　男人的一段长独白还没结束，我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男人没说完的话。
　　根据我上辈子当影评人定下来的演技评价的标准，陆离的这一段念白真是大失水准：不甚标准普通话的，再加上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与之前聊骚时候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不同，陆这一段台词念的不仅一板一眼，甚至连好几处的短句都明显错了。
　　“妇需之辈？私女歹毒？陆老师，刚刚那一段里，您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听我这么一说，男人的神色一变。
　　“是我说错了吗？那我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的结果，并没有比我想象的好到哪里去。
　　陆离台词说得依旧磕磕巴巴。
　　之前一次男人说错的那几个字，依旧是毫无例外一个都没说对。
　　我的心中烧起一团怒火。
　　如果说一次念错是意外，那么再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还念错的话，那绝对是态度的问题。
　　作为一个戏剧学院表演专业优等生，前世又是资深的演技评论员，我对演戏这件事是认真的。看着眼前男人脸上那一副无辜的表情，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无名火。
　　“陆老师，请你等一下。你看着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从不杀后面是什么？”
　　面对我怒气值拉满地质问，陆离低下头沉默了好长的时间。
　　“杨小姐，你别问了。这个字我不认识。”
　　男人短短的一句话，听的我的心头一惊。
　　之前在和平影视公司面试的那一次，那个男人好像也是念错词了。
　　“青少年，我读书不多……这里头的很多字我都不知道怎么念。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出了事故没了一只手，为了挣钱养家，我中学没毕业就没再念下去了。
　　刚刚的那一场戏，我为了这一次试镜硬生生背下来了剧本，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刚刚的那一段对白里我到底说错在哪里了。”
　　要是我没看错，说这话的时候，陆离的脸那绝对是肉眼可见地红了。男人双手一摊，一屁股坐在了房间角落的沙发上，抬头望天狠狠地白了一眼。
　　“我都有些搞不清楚你这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我是说，我不认识这上面写的什么字……我看不懂剧本上的意思，所以才让你这个高材生亲自念给我听。”
　　晴天霹雳，我的内心深处，刮起好一阵狂风暴雨。
　　这个男人居然连中学都没读过。
　　我从没想过陆离他，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的目光看向陆离那条近在咫尺的手臂。男人臂弯间那个枪与玫瑰的刺青，让我忽略了男神手臂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印子。我记的大哥音像店装修的时候，我貌似在建筑工人的手上看过那样印子。那应该是常年接触化学涂料，被腐蚀出来的伤痕。
　　陆离的人生，也许从本质上就和我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似乎从来都没有特别穷过。
　　前世我生于中产之家，今生也因为年纪最小被自己的两个哥哥给宠上了天。我从没体会过填不饱肚子是什么感觉，也不懂陆离所说孤身一人扛着一家老小的生活到底有多难过。
　　我听不懂陆离说话时眼里，那也许应该被叫作悲伤的光彩。我只能感觉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直狂跳不止的心脏，在听到男人说话的人一瞬间，又是猛地一震扑腾。
　　这一次更甚，我的脑海中忽然没来由的浮现起了那一天在虎跳峡景区，我看到水中的那个失去意识的男人紧闭着双眼，那蜷缩着身子的样子，活像是个刚脱离母体的婴孩。
　　出身卑微却胸怀大志，凭借着过人的身手在这个名为娱乐圈的江湖里闯出一番名堂来。陆离，真不愧是我在这个世界结识的第一个当代大侠。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的下一秒，我的心头没来由的一软。
　　真抱歉了，齐白老师。如果让我这个武侠发烧友，在这个没有侠的世界里选择一个人志同道合的人作伴的话，我的选择也许会是……
　　我的目光牢牢的看向，那一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
　　“陆老师，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咱们继续吧。”
　　我脑海中刚刚涌起的那好一阵惊涛骇浪，陆离自然是无从得知的。
　　当下的我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按部就班的推进着接下来录音的工作。
　　我和男人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是个超有天赋的演员。
　　一年之后，我和男人在《听霜阁》片场再见，男人对我的帮助和指点，让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更是完全不同了……
　　陆离脆弱的一面，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出现在我眼前。回想起男人说话时候那双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的某种应该被称作脆弱的表情。当下的我只想张开双臂抱住陆离毛茸茸的脑袋。学着之前陈子墨抱住我的样子伏在他耳边对他说。
　　“陆离，你不要因为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就随随便便看轻你自己。你可是李立国老师这位超专业人士口中的，百年难得一遇的演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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