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神功

　　沉重的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裹尸布，将荒野、破庙以及庙前那具逐渐冰冷的遗体，一同吞噬。李孤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向南的黑暗中，唯有呜咽的风声，还在徒劳地试图擦拭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却只将血腥气卷得更远，散入无边的死寂。

　　破庙静静矗立，残破的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像一具被遗弃的巨兽骨架。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

　　庙前空地上，朱婆婆那具本该彻底冰凉的“遗体”，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弹了一下。

　　紧接着，那具“尸体”竟然发出一声极其低微、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悠长叹息。

　　“唉……”

　　叹息声落，“死去”的朱婆婆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动作全然不像一个身受重创、毒发身亡之人。她低头看了看身上那几处恐怖的箭伤和满身的“血污”，眉头微蹙，伸手在其中一处“伤口”旁轻轻一按。

　　那支深深“嵌入”她背心的羽箭，连同周围凝结的“血块”，竟然如同某种柔软的、类似蜡质的东西般，被她轻易地取了下来，露出底下完好无损的皮肤和衣裳。另外两支箭也是如此。

　　地上的那滩“鲜血”，在星光下仔细看去，颜色和质地也显得有些异常，更像是一种特制的、能够模拟血液色泽和粘稠度的药液。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缓缓站起身。那双原本应该黯淡死寂的眼睛，在夜色中重新睁开，锐利、清明，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哪里还有半分濒死之人的模样？

　　她走到破庙墙角一处积水的洼地前，就着微弱的星光，掬起冰冷的泥水，仔细清洗着脸庞和双手，将那些逼真的“血污”和“灰尘”洗净，露出一张虽然苍老、却并无多少痛苦扭曲痕迹的脸。

　　“装死……也是门技术活……”她低声自语，嗓音恢复了平时的沙哑，却没了那份气若游丝，“尤其是骗过一个心神激荡、悲痛欲绝的孩子……真是……造孽啊……”

　　她的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决绝。

　　她走回刚才“殒命”的地方，弯腰捡起那三支被李孤拔出的、制作粗糙的箭矢，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随手扔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朱福找来的这帮蠢货，演戏的道具都如此劣质……也罢，骗过那孩子足够了。”她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李孤消失的南方黑暗，眼神变得深邃难测。

　　“孤孩子……别怪奶奶心狠……”她喃喃低语，仿佛在说服自己，“你心性未定，重情又易冲动……若让你知晓全部真相，知晓奶奶并非表面这般孱弱，你未必肯心甘情愿独自离去，更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去真正接纳和驾驭那本书的力量。”

　　“唯有失去，方能懂得珍惜。唯有仇恨，方能催生力量。唯有置身绝境，毫无退路……你体内那沉睡的‘种子’，才能真正被唤醒、被磨砺……”

　　“奶奶不能永远护着你。未来的路，比你想的更加黑暗，你需要更快地成长起来，哪怕……过程残酷了些。”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极小巧的、似乎由某种兽骨打磨而成的哨子，放在唇边，却没有吹出任何声音，只是以一种特定的频率，微微鼓动内力。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单膝跪地，姿态恭敬。

　　那黑影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脸上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

　　“‘影枭’汇报。”黑影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如同机器，“目标已向南前行三里，速度缓慢，身体状况极差，但意志尚存。暂无其他人跟踪。”

　　朱婆婆（或许此刻，更应称她为真正的“朱婆婆”）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鸦巢’和朱福那边的动静呢？”

　　“朱福提供的假消息已成功将‘血狼帮’那群蠢货引往西北方向。‘鸦巢’的外围探子仍在重点监控各条官道和朱家相关产业，暂时并未识破我们的误导。但……”影枭顿了顿，“那个‘红衣’，行踪依旧诡秘难测，无法锁定。她似乎……对目标抱有某种特殊的‘兴趣’。”

　　听到“红衣”二字，朱婆婆的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和困惑：“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的目的……始终看不透。暂且不必主动招惹，严密监视即可，优先确保孤孩子的安全……在可控范围内的‘安全’。”

　　“是。”影枭低头领命，随即又问道，“首领先前吩咐追查的，‘鸦巢’近期大量搜购‘阴蚀草’和‘炽焰铜’的用途，已有初步线索。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可能在南边‘黑瘴泽’深处的某处古老遗迹中，进行某种大规模的血祭仪式，试图强行稳固或扩张一条不稳定的‘门径’。”

　　朱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黑瘴泽……古老遗迹……血祭……他们果然贼心不死！竟然想用这种禁忌手段！看来孤孩子身上的‘钥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关键，必须尽快……”

　　她的话音未落，另一个方向，又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急速掠来，落地无声，同样单膝跪地，语气急促了几分：“首领！紧急情况！西面三十里外发现‘鸦巢’‘巡夜者’小队活动的痕迹，共五人，正呈扇形向这个方向搜索推进，速度很快！预计天亮前便会抵达这片区域！”

　　巡夜者！鸦巢真正的精锐暗杀与追踪小队，绝非血狼帮那种乌合之众可比！

　　朱婆婆的脸色猛地一沉：“看来朱福那边提供的假消息，并不能完全骗过他们……这么快就摸过来了……”

　　她迅速做出决断，对第一个影枭下令：“立刻跟上孤孩子，在他遭遇真正致命危险前，非必要不出手。重点是观察，观察那‘钥匙’与他的契合程度，记录所有异常反应。”

　　“你，”她又看向第二个报信的黑影，“带一队人，制造痕迹，将‘巡夜者’引向东南方向的‘落魂坡’，那里地势复杂，足够他们折腾一阵子。”

　　“是！”两名影枭同时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不见。

　　破庙前，再次只剩下朱婆婆一人。

　　她抬头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是李孤艰难前行的方向，也是危机四伏的黑瘴泽所在。

　　“时间不多了……孤孩子……”她的低语消散在风里，“快点成长吧……在你被真正的饿狼撕碎之前……在你父母用生命封印的‘门’被再次强行撬开之前……”

　　她的身影悄然退入破庙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与此同时，南方荒野中。

　　李孤对此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正拖着疲惫不堪、如同灌铅的双腿，在黑暗中机械地向前挪动。

　　寒冷、饥饿、伤痛依旧折磨着他，但更折磨他的，是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混合着悲伤与仇恨的火焰。

　　奶奶临死前的惨状、朱福狰狞的胖脸、父母模糊的悲剧……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刺激着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紧紧攥着怀中那本冰凉的《乌鸦嘴神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复仇的唯一希望。

　　“力量……我需要力量……”他如同魔怔般低声嘶语，干裂的嘴唇渗出鲜血。

　　他再次尝试去感受、去引导那本书中诡异的力量。但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取暖”，而是疯狂地集中起所有的怨恨和杀意！

　　他想象着朱福的嘴脸，想象着那些放箭的匪徒，想象着所有鸦巢的爪牙！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阴冷的力量，猛地从他丹田深处被引动，顺着某种邪恶的路径疯狂运转！

　　“呃啊！”剧烈的痛苦再次袭来，仿佛经脉要被撕裂，血液要被冻结！但他死死咬着牙，忍受着，甚至从中感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盯住前方黑暗中一块半人高的、挡路的巨石，将所有狂暴的怨毒和那股冰冷的力量集中于舌尖，发出嘶哑扭曲的低吼：

　　“碎！”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部分，眼前猛地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而那块远处的巨石，表面竟然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数道清晰的裂纹骤然出现，迅速蔓延，最终“轰”地一声闷响，崩裂成了大大小小的七八块！

　　威力远超从前！

　　但李孤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那血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暗黑色。身体冰冷如同坠入冰窖，生命力流逝的感觉无比清晰。

　　毁灭性的力量，对应着毁灭性的代价。

　　他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那崩裂的碎石，又哭又笑，状若疯魔。

　　“哈哈……看到了吗……奶奶……我做到了……我有力量了……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

　　疯狂的低语在荒野中回荡，很快被风吹散。

　　他没有注意到，远处一棵枯树的枝丫上，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正无声地记录下这一切。

　　黑影的目光冷静如冰，看不到丝毫波澜。

　　只是在那少年呕出暗黑血液、生命力急剧波动时，黑影握着记录工具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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