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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唉?先生,你今天很空呀。”沈判者穿过层层叠叠、色彩明艳的月季花,底盘的滚轮加速来到叶绅的脚边。
“沈判者?”叶绅抚摸了一下他的圆溜溜的脑袋,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的主人每逢佳节就会把我送到不同人的家里,前段时间我刚从沈墨扬先生那里回来呢,我已经习惯了。”
“是吗?可今天不是节日啊。”
“今天是他和温锦复合的日子,主人说这是他的所有节日,所以把我送来您家了。”
“哈哈。”叶绅甚感新意。
“先生,太阳很温暖吗?”沈判者抬起机器小臂摸了摸阳光,呆头呆脑的外表令他看起来无知,其实他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聪明。
“为什么这么问。”叶绅换了个舒坦的姿势与他对话。
“因为你在晒太阳啊。我所见到的人类都很喜欢晒太阳,但我是机器人,感受不到。人类真可爱,像花一样需要水分和阳光。”沈判者充满期许地答道。
“是啊。”叶绅微微露出笑容:“但是,人类也是很可怕的,只要他们乐意,他们可以随意在某一条河流里投下炸弹。……嘭。”
沈判者紧皱眉:“这是不对的,这会炸死很多鱼。”
“不,污染才是最严重的。”叶绅道。
这很荒唐的,沈判者迟疑不决:“那你说,我下辈子应该做一个人吗?”
叶绅忽而笑了,他的笑极为极端:“沈判者,你有心脏吗?”
“很重要吗?”
“没有心脏就不会痛,也不会笑,你喜欢痛和笑吗?”
“喜欢,因为我没有得到过。”
叶绅赞同他的说法,沉吟片刻:“或许我上一辈子也是这么说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哈哈,那就祝愿你,下辈子可以做一个快乐的人。”
沈判者这才变动表情:“那,这也是我的所有的祝福了。我也有个祝福送给你哦,你看到我后脑勺绿色的键了吗?点一下,礼物就弹出来了呦。”
叶绅的操作生疏,引得沈判者纠错:
“哎呀,你按错了,你按成什么了呢?”沈判者想要自动检查,可是很迟了,沈判者的语音记忆功能已经打开了。
而这次却和商承修沈乔壹遇到的情况不一样。
“自首吧。别再问我怎么办,我只有那句话,爸,妈,自首吧。”
“那你们要我怎么办?!小一已经三十二了!现在让他和商承修分开可能吗?!做错事的是你们,逃避的也是你们,为什么要让小一去承受?!为什么!”
“法律管不到的事多了去了,可你们的心呢?!心呢!乔壹还不够累吗?商承修还不够累吗?你们撞死他的父亲,苟且偷安到今天,你有哪怕一天,赎过罪吗?别和我说家里的菩萨,你们拜了三十多年有没有把心里的杂念清扫干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杀人的是你们,死的是他们一个家庭!”
“怎么办呢,商承修会原谅沈乔壹,叶绅会吗?”
沈墨扬恍惚了,低声道:“叶家,杀掉你们,不难。”
“法律?爸,你现在不要跟我提法律,你照照镜子看你自己就知道法律不是万能的了,否则今天你就不会好端端地站在家里拿着手机跟我打电话了。”
“世界上不公平的多了去了,公平凭什么降临到你身上,你凭什么那么幸运。所以报应来了,沈乔壹和商承修的报应够多了,你又给他们增加了一条,凭空的,根本无法原谅的报应。”
是特别不一样了。
五彩的花园里,只剩下沈判者冰冷的机械音: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你不要走啊?先生?!晚上会下雨!”
——
“唐阿姨,舅舅让我去找他。”沈乔壹从后院里一面跑一面说。
“啊?那等我一下,我盛一些参汤,你帮我给先生带一份过去吧。”唐阿姨只看到沈乔壹轻盈的背影。
沈乔壹跑到楼梯正中,回头道:“好!”
叶绅的车子已经在门外,他担心叶绅等得急,所以匆匆忙忙地换衣服,不小心撞开了某个柜门,里面无数张纸片洒了出来,仿佛要将他淹没。
沈乔壹的手臂和小腿被锋利的纸片划伤,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浮现在皮肤上,数量骇人。他胡乱将地上的纸片拢聚,这才发现那不是纸片,而是照片。
未等他看清照片的内容,他的手腕就大幅度地颤抖,指尖捏住的一沓照片“哗啦啦”地倾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如同这些照片一样出现的没头没尾,叫人捉摸不透。沈乔壹双目晕眩了几秒,突然蹲下去,颤抖的手拿起一张陌生的照片,越看越觉得熟悉非常,这张照片变成了生动的影像展现在他的眼前,令他不由得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这不是叶绅生日时他们一起拍的照片吗?沈乔壹记得那天哥哥也在,可为什么这张照片里只有三个人。
沈墨扬去了哪里?
他那天分明在场啊。
“乔壹?怎么了?”唐阿姨在门外看到房间里的杂乱,笑道:“哎呀你放着吧,我来。”
“哦……哦,”叶绅还在等他,沈乔壹吞咽卡在喉咙里的疑惑,缓缓起身,“好,那我走了。”
唐阿姨送他上了车才上楼收拾那些散落的东西,她走近一看,楞了半秒,立马给商承修打电话。
孟叔闻声赶来:“怎么了?”
孟叔顺着唐阿姨的目光看向地上的照片,面色霎时惨白。
沈乔壹只看到了这些照片当中最不值一提的一角。地上的所有照片,都是商承修从那本相册里一张张抽出来,为了不让沈乔壹发现的缺失的某块重要拼图。
其实商承修在成年后拍的照片还要多,只是失忆的人看到这些,是会过敏的。特别是过了保质期的东西。
沈乔壹意犹未尽的相册,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可正如商承修所说,看了这么多遍,他依然记不住。
沈乔壹提着保温盒上了车,司机什么话也没有说,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犹如一个披着人皮的机器人。沈乔壹感到一阵气短,可车里的空间足够大,氧气也很充分才对。然而这辆车里,却好像有无数个正朝他出气的鼻孔。
车子停了,在一片旷远、幽静的绿地。
“这是哪?”沈乔壹问。
“墓园。”司机答道。
墓园……
“今天……是什么日子?”商承修父母的祭日吗?那他太无礼了,他该多准备一些的,哪怕走之前,带一束花来也好,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碗参汤。
“我只是负责接您来这儿的人罢了。”司机隔着褐色的镜片看了他一眼。
可没人懂他意味深长的一眼。
沈乔壹惴惴不安地走进圆拱门,却看不到一座坟墓。只是很远处,有一颗大树,孤立在与天一际的绿地上。沈乔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确定大树下真的站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舅舅。
沈乔壹吸了口凉丝丝的气,按理来说,风在六月份,不该这么凉了。
“舅舅?”沈乔壹用了四分钟跑过来,额发和后背被汗水浸透,可天还是暗下去了,并且刮起了凉丝丝的风,这让他的心脏承受不能,规律不齐地在嘴里跳动。
叶绅没有应声,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站在巍然的树下,风铃清脆地响。
“跪下。”叶绅道,声音并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是他们普通的一场见面,跪下也是普通的见面礼。
风刮得更加猛烈了,乌云压顶,天穹苍黄。沈乔壹的耳边是汹涌的风的咆哮,眼前是一片无望无际的被染成黑色的草地。身影是模糊的,声音也是模糊的,可那句“跪下”,却让沈乔壹的心跳动得更快了。
“扑通”一声,沈乔壹跪下了,膝盖很痛,相片划伤的一道道小口似乎在凄厉哀嚎的风里被撕开了。
而那碗参汤,却在沈乔壹的怀抱里安然无恙。
雨点淅淅沥沥地滴到沈乔壹的脸上,沈乔壹跪在湿透的草地上,用正常的音量:“舅舅,下雨了,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风铃“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
大雨倾盆而下,风势剧烈侵袭,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身上,沈乔壹的眼睛被迎面的雨砸得睁不开。他管不了这么多了,把保温盒放到平地上,跑到叶绅身后。
“舅舅……”
“啪!”巴掌和着怒火落下。
沈乔壹措手不及,倒退数步后摔在了泥泞的地上。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在脸上,他的脸很快地烧灼。两只手陷进湿泥里,冰凉的雨水将他发热的左脸温度降到最低,已经让他感受不到疼痛和味觉,只有那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滴滴”声,好像是耳鸣。
“是你……”叶绅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你的父亲害死了我的姐夫,是你!”
“舅舅……”沈乔壹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叶绅大步上前攥住了沈乔壹的衣领,沈乔壹只是看见一个黑影朝他走过来,下一秒,他被掼到地上,额头磕上了石子。然而在瓢泼大雨下,谁也看不清对方的伤势,任何心理或身体上的。
“三十二年前,承修出生的那晚,我的姐夫从外地赶回来,死在了浣洲公路上。”叶绅陈述这件事时通常是冷静的、悲哀的,此时却面目狰狞:“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逃逸的肇事者,没想到老天爷让仇人的孩子在承修身边生活十年,整整十年……沈乔壹,你怎么对得起承修……你的父母杀死了他的父母啊……你凭什么安逸地活着,凭什么心安理得地看承修为你痛苦!”
“你到底给过承修什么?你的存在,就是他痛苦的根由!”
沈乔壹惊魂未定,却听懂了叶绅的话。他重新跑到叶绅的身边,不管叶绅怎样对他实施暴力都无所谓了。如果真如叶绅所说,他的父母是杀死商拓叶秧的罪魁祸首,那么叶绅现在就算是杀了他也没有关系,全都没有关系,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着急地拽着叶绅的衣摆:“舅舅,你再说一遍,谁杀死了商承修的父母!”
叶绅再次给了他一记狠命的耳光,沈乔壹明显地感受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可叶绅的答案多么重要,重要到他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计。
叶绅脱力地挣开手腕上那力道惊人的手,“别叫我舅舅,我怎么能是你的舅舅呢?承修为什么会在你的身上浪费二十多年呢?他为什么要养你?因为杀人的,就是你的好爸爸,好妈妈,你们家里摆的祭台,是为了赎罪!”
“赎罪……”叶绅悲痛欲绝。
“好一手如意算盘啊。沈乔壹,你接近承修,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乔壹感到身后有一股力量把他整个人掏空了,他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撕心裂肺地叫着,走着。他来到墓碑前,跪下去,拼命地磕头。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磕到的是土还是石头,哪怕天上掉下来的是针,他也只想磕头。
像叶绅所说,他想赎罪。
他好似已经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就算现在所有人站出来指责说他是罪人,他也会向所有人磕头认错,因为他被告知,他的存在威胁到他最在意的人了。
叶绅把他拽起来甩到地上,厉声警告:“沈乔壹,回去告诉你的父母,这笔帐,我会和他们好好地,一笔一划地算清楚,包括,你和承修。”
骤时,一道鸣笛声从远方响起,远光灯照亮了眼前密集的雨帘,在静谧的深夜显得犹为固执。
沈乔壹从地上爬起来,他像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而他再也找不到那碗参汤了。
他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只是想来送一碗鸡汤,唐阿姨早上就在准备了的。
刺目的白光在二人之间停下。沈乔壹这才有机会看清叶绅今晚的样子。他不怪叶绅对他的愤怒,不怪叶绅今晚对他做的一切。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父债子偿,叶绅对他们已经很客气了。
如果他是叶绅,不一定有叶绅的宽宏大量。
他对杀死商承修父母的人恨之入骨,因为他很爱很爱商承修。可他也很爱很爱他的父母,所以在爱和恨当中成为那个被撕扯的人,他无话可说。
甚至感到一丝庆幸,好在作出选择的不是商承修或者沈墨扬啊。
如果可以指定一个人来承受恨意、怒火和折磨的话,他无怨无悔。
他爸是很有成就的会计,都说会计越老越吃香,他爸正是吃香的时候;他妈年轻的时候,上过各种大大小小的舞台,拿过无数国际的奖项;他哥的房地产事业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一年比一年好。
只有他,无所事事。
叶绅说得没错,他并没有为商承修做过什么,从始至终,都是商承修在为他付出很多。他无事生非、无理取闹、刁钻古怪,胡搅蛮缠、死性不改,如果不是商承修纵容他,宽让他,他早该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成长是很困难的事,他终于明白,因为拥有商承修,所有事变得很简单。
而现在,他们当中多了一道更大的隔膜,那是两条命。沈乔壹不希望商承修原谅他们,那太可恶了。他只是很后悔那么早对商承修表白,很后悔小时候对商承修死缠烂打,那样商承修就不会认识他,不会喜欢他,更不会在他的身上浪费可贵的时间。
“嘭——”
沈乔壹浑身哆嗦了一下,望向声响的来源,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向他们跑来,亮晶晶的,和今晚的一切都不符合,他忽然酸楚了,流泪了。
他认出来了,是商承修。
他顿时很害怕,而害怕让他在心爱的人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下了。
商承修登时就停在原地。他看着沈乔壹额头上坑坑洼洼的血痕、浮肿的脸颊、流血的鼻孔和手臂上的划痕,呼吸一窒,顿时心痛得喘不过气。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人,怎么现在遍体鳞伤。
他同样胆怯了,迈开无比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每一步,心口的刀就深一分,直到蹲下来把沈乔壹抱进怀里,他才真正地死亡。
商承修的怀抱温暖如初,有力且安全地抱着他。让沈乔壹觉得只要商承修抱着他,他就可以度过一切难关,可难关是不会有任何变动的,它就待在那里,靠谁都没用。
叶绅闭上了眼睛。
沈乔壹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地道歉。这是他最乖的一天,却那么难过。
商承修制住他不住捶打自己的双手,泪流不止:“乔壹,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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