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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怀柳絮思
夜色如幕,重重降下,采萍采薇回去取了两盏琉璃瓦灯来。方要放在山石上照亮,忽听角门吱扭一声,接着有衣饰环佩叮叮之声兼着脚步声细碎传来。我和采蘋闻声望去,但见漆暗的角门处,红灯耀目,绮裳流彩,正是孟静娴回来了。前头两个青褙黄裙的小婢低着头提灯引路,后面两个是孟静娴贴身的丫鬟采露采珠,碎花锦缎的绮丽罗裙,档次明显不同。孟静娴今日的打扮似乎有些不同往日——绯色描花曳地长裙,腰束五彩金丝绶带,双垂鸾鸟衔珠玉佩。
我起身,沿着小径步下山亭来。她主仆三人只顾了热络说话,并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莞妃娘娘待小姐真是好!”“难得她品貌一等一的好,又满腹的诗书才华,怪不得皇上数年不忘旧情,还将她接回宫去。”“依奴婢看,小姐有莞妃娘娘相助指点,日后定能博得王爷青睐。……”
一丛如雪的白玉丁香后,我信步走出来,两个引灯小婢连忙站住了脚,参差各自一福,讷讷不知何语。我摆了摆手,二人退在了路边。孟静娴的表情无疑是惊愕的,我走近她两步,口中唤了声:“静娴。”近处打量她,但见脸上胭脂亦如日边淡淡红霞,灯光下,越发衬得眉目精细如画。耳坠莹润红翡翠环,环下各滴如血珊瑚珠一枚。头上并朵海棠连缀鬓边,另一侧点翠凤钗展翅拢覆鸦鬓,凤口衔垂剔透宝石流苏,迎风幻彩。
孟静娴沉静了下,倨傲冷笑了一声:“静娴?——若按着年纪,妾身只比王爷小一岁,比王妃大上三四岁。王妃当叫妾身一声姐姐吧?”
她只比玄清小一岁?如此相近的年纪……
“你……”思忖间采兰沉不住气,欲上前分辨。我连忙抬手止住了她。
“若你我平素交好,你长我几岁,我唤你一声姐姐也无妨。只不过,你我之间并没有这份交情。难道要我按着名分规矩,叫你一声妹妹么?”
孟静娴气的神色一怔,但哼了一声,片刻无语。转目盯了两眼我身上的衣裳,又瞧瞧那两个青褙黄裙的提灯小婢,口角一抹讥笑之意表露无遗。
我自然看得出来,那两个小婢的穿着,曾与我当年落魄为婢时,穿的有多像。即便如今,青碧之色,也依旧是我喜欢的颜色。眼下太妃刚过世不久,且与玄清间前途渺茫,我更无心装扮。今日只披了件莲青一色的披风,内着一色杏裙,发髻也不过寻常随意的披发垂髻。
不过,孟静娴的装扮着实让我有些诧异。太妃是方外之人,且素日与她无甚情意,她做明艳之妆倒也无所谓。只是,绯丽之色并非她平日所喜,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莫非……
“你去棠梨宫了?”我问道。
“是,”孟静娴扬眉一笑,“莫非,你想以王妃之位要干涉于我?”
我苦笑摇了摇头,诚恳道:“我只是想以多年与她相处的经验提醒你——你并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无论是为了王府,还是为了你自己,最好离她远些。”
“呵,为了王府,为了我?”孟静娴大感讥讽,“你是为了你自己吧!”
我无语,她怨我多年,怎会信我呢。“你可以对我有千般不信,但是,王爷的眼力和见识,你也信不过么?”
“王爷秉性的确淳厚。”孟静娴点了点头,口角衔的笑意仿佛是冰凝注的,“只不过,若非王爷过于淳厚,又怎么会冷落妾室多年,而始终独重你一人?”
这件事,我终究是理亏的,但缄默无语。
“实不相瞒,你劝我的话,王爷也劝我了。”
“真的?”我微感诧异。
“为了王爷,妾身可以少和莞妃娘娘来往。不过,妾身始终不明白一件事呢……”
“什么事?”
“王爷说莞妃娘娘性情阴诡,王妃性情直率善良。可是,这直率善良的小婢女,竟然能在诡计多端的姐姐的掌控下,诱得当今皇上做哥哥,王爷做丈夫。而且,这直率善良的小婢女一朝麻雀变了凤凰,整个甄家死的死,放的放——一落千丈!”
我瞪大眼睛迫视着孟静娴——“这些,都是她对你说的?”
“这样明摆着的事情,也用人说么?”孟静娴冷笑,“妾身想象不来——一个为了上位,连自己的家都可以出卖的女子,会是什么直率,善良的好女子呢!”
既有这样的印象深入,我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听从我的劝导呢。无心与她计较,只道:“既然你也说了,以后会和棠梨宫少往来,那我便不再说什么。告辞!”言罢,转身欲去,却未料孟静娴喝了一声——“站住!”
我站住了,但听听她还要说些什么。
孟静娴一步步踱到我面前,语如冰珠——“甄玉隐,你能威风这么多年,运气也该到头了!”
我平视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皇上哥哥早冷落你多时,太后皇后对你也不耐烦了。如今你又没有子嗣傍身,这不是运气到头了,是什么?”
一颗心真的好不沉痛哀凉——如她所言,我人生所有的运气,都要结束了吧。我无心也无力气去反驳。
“王爷!……”采蘋突然朝孟静娴身后唤了一声。
孟静娴吃了一惊,立刻回头望去,唯见满目风絮于暗夜飘舞,并不见人。
“哎呦,天黑奴婢眼花了。”迎着孟静娴有些恼羞成怒的脸,采蘋不好意思的笑,“奴婢只想提醒侧妃,方才是不是嚣张过了头?侧妃娘娘出身王公之家,一向温顺贤淑,今日却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这副情景若是落在王爷眼中,不太好吧。”
采兰也接口道:“侧妃娘娘从前屡屡挑衅于王妃,王妃皆容让于侧妃。不想侧妃变本加厉,如今越发嚣张了。真是枉负国公世家的好家训了。”
孟静娴气的脸色发白,采露采珠护主,一时又耽于口舌,竟气的上前要和采蘋采兰动手打起来,我不禁断喝了一声:“住手!”
孟静娴晓得若动起手来讨不到便宜,也喝止了采露采珠。“既然王妃在此等我,我不妨把话和你说个清楚。”
“你还有未尽之辞?”
“纵然你心机叵测,可这么多年来,我冷眼看你为人处事之处,竟也纰漏颇多。倒真是让人费猜疑——也许,真的是志得意满,骄纵大意了?”孟静娴一面悠悠说着,一面顺手慢捋鬓边的宝石流苏。这样的动作,似乎看着也眼熟。她本是端娴女子,举手投足皆稳重娴静,不会与人说话的同时还东摸西弄。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实不解。
“当初,你将皇上赐下的十名姬妾打发出去了一半,掩以暴毙之名。如果此事若叫太后皇上知道,你可知道是何下场?”
是何下场?欺君之罪,妒忌擅宠,有悖世俗伦理……样样都是死罪吧。孟静娴的目光咄咄逼人,我不得不转身去看那一片饱聚精华力量盛放的丁香,却是一样的艳光摄人,令人无法逼视。
眼前风絮茫茫,一任南北东西,如人心一般,没个着落。“静娴,多谢你。”
孟静娴不屑我的谢意,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我因何没有进宫去告发你的死罪?”
“你为了王爷?”我猜道。
“为了王爷是肯定的。若我去告发你,就算你真的失势,王爷也必定厌弃于我。所以我不能这么做。另外,我私心里又何尝想和那么多女人共侍我心爱之人呢?”
我点了点头:“静娴,你很坦诚。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瞒你的。以后,希望你能够好好照顾王爷。……”眼泪还是潸然而下了,心还是撕裂的痛。
孟静娴愣了一愣,旋即笑出来:“王妃看起来还真是大度,只是,真有这份贤德,何必等到今日?你今日之所以如此大度,还不是因为你的背后没人再给你撑腰了?”
“你说是便是吧。”我索然,转身欲去,孟静娴向前踏了一步,裙裾翩翩,便挡住了我的去路——“三年多了,你可知道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日子有多难熬么?每一天,每一夜,都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如胶似膝,欢爱和好。锦绣朱阁,纵使堆金积玉,没有情爱,亦不过一堆冰冷的死物……”她凝视着我一字字说道。一双美艳双眸中,盈覆泪光点点,亦闪烁着即将复仇的快感的火焰。
“三年?”我徐徐的开口,“三年,若与一生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难为你恨我如斯,只是,在你入嫁王府之前,在你任性托病,逼得自己的年迈老父,不得不舍弃所有的尊严和脸面为你向太后皇上求婚时,你就没有想过,纵然你要挟得逞,入得王府之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么?”言罢,不顾她怔然发愣之态,举步经过她,向前走去。夜风徐徐中,几乎忘了要回兰房,直觉此身孤零零,便仿佛眼前这万千无根风絮中的一朵,不知要随风飘坠何处。
堪堪可笑,一场欢欣如梦,我那样投入。玄清之外,所有的人于我都是别人。却不知,我一直也是别人眼中的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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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坠香残的时节,我想进宫再去瞧瞧眉庄和陵容。承望她们各自安好,却仍有放心不下。
为掩饰落寞心情,着意穿扮的清新,一身水雾绿草长裙,腰配翠带,外罩一匹镂空梅花滚雪细纱裳,宝髻偏垂,翠翘玉簪,描翠于眉,点珠于唇,如此盛妆之下,镜中人反倒映衬的神色落寞了。不欲再蹉跎费时,起身出了兰房。
但见满院疏枝,绿肥红瘦。恍忆昨夜三更残雨,闷雷惊梦。满庭风絮被风雨拍落许多,坠入芳洲泥尘,让人平添几分春愁。日头高起,春风凉飒,澄明空气中犹有几团球絮,空自随风缱绻风流。步出庭院时,发现院中杨柳千丝尽向西厢。
等闲无视春风意,院口早有鸾轿备好,低头躬身入轿,起轿出府,直奔紫奥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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