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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见丁香结
孟静娴直至夜上黄昏才回来。满面容色焕发,不知逢了何等喜事,还是遇了故交知己,畅谈交心,故而满足至此。去时携带重礼,归来竟也是满载而归。瞧着样式,倒像宫中之物,采蘋告诉我这些时,我心中隐隐猜测不妙。
次日一早,凤仪宫竟遣来使者,传达皇后凤喻——王府私事,本后原不当过问。只是六王乃皇上手足,本后之夫弟,岂能无关?清河王妃身为一府主妇,当有大度容人之量。即便不为旁人思虑周全,也当为六王子嗣着想。若一意专情善妒,只怕会自家失和,酿成大祸,自毁长城。
来自朱宜修的口谕不可谓不严厉。却不知这是第多少次被其劝警了。但亲传凤喻抵达王府,更当着采蘋采兰四个丫鬟,却是第一次,只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充斥了羞恼之意,一股股冲向灵台,叫人眩晕。将身几不能支,全凭采蘋采兰扶着。
昨日之事,皇后已然知晓。也许昨日,孟静娴便是去拜见皇后了。有心细问来使,哪里还有颜面?来使亦不多作耽搁,传达了凤喻,便作辞而去。
“王妃日常哪有阻止过孟侧妃接近王爷呢?是她自己不招王爷待见,她竟然仗着沛国公府的势力进宫告状,真是岂有此理!”采兰怒道。
“孟侧妃对王爷一片痴情,但若进宫求助皇后,只怕错打了主意。……或许,方才王妃该向来使解释。方不致皇后娘娘误会王妃。”采蘋轻声道。
“解释,和不解释,都是一样的。”我苦涩道。
采蘋采兰都认为孟静娴进宫去拜望皇后了,但愿事实也是如此。
“可王妃现在该怎么办呢?”采兰愁道。
“便是要阻止孟侧妃再次入宫。否则,于王爷王妃实在不利。”采蘋干脆道。
我叹了口气:“她虽为侧妃,但娘家有权有势,我当真横阻于她,她娘家又岂能坐视不理?太后皇后知道,也必定责我欺压侧室。”
“无论如何,王妃不能再坐视。”采蘋道,“采萍采薇,你们盯着她,一有动静,便来告知王妃,以便王妃相宜行事!”
采萍采薇忙点头称答应。眼下,也只能如此。
……
静日枯索而过,晚间月上西楼时,正伏案为太妃抄录一卷经文,以表哀思。若太妃地下有灵,她是不是也希望我能宽容贤德,毕竟玄清不能无后……我若一意不肯,是否也太自私?堪叹——这满卷梵文,不能使人静心,也化不开这满腹的执迷与愁绪……
偏在这时,忽有乐声空灵隐隐,传入耳中,我心中恫然一惊,骇道:“是何人弄曲?”
采蘋亦诧异不已。府中并未蓄养歌姬舞人,难怪她不知。我推案起身,走向窗前,乐声越发清晰了,空灵如庭月,清泠似流泉,含蓄着若喜若悲的淡淡幽情,随风送至王府的每一个角落。正是红稀香减的时节,在那空灵婉转的乐声映衬下,满院萧疏的梅枝,越发显得黯然颦愁……
“难道是她么?”我喃喃耳语,采蘋似有所悟,也并不问是谁。
自寻了件内衬鹅绒,外色杏黄的披风罩在身上,携了采蘋的手,出了庭院。顺着抄手游廊,循声步去,转过两曲回廊,方看到——西厢下,几株丰艳妖娆的绯色玉兰花之下,孟静娴明妆丽服,坐卧于丰厚软沃的绒毯上,她怀里拥着一架华丽箜篌,纤指若葱,皓腕凝雪,信手拂弦。绯色的裙裾仿佛一朵盛开极至的玉兰花瓣,尽情铺陈在云毯上。
我从不知她有如此乐技。——毕竟绣户侯门之女,怎会没有技艺傍身呢?我暗暗慨叹,且自嘲数年来自己苦学琴技,曲不成调的琴音落在她耳中,不知怎样被她笑话。时至今日,我的琴技亦远在她之下的。
想想数年来,自她入府后,身子病弱,我也并没有予她什么关注。不过是府中有甚滋补之品,派人多送过去一些。至于请医问药之事,——沛国公府一贯请名医诊治,连费用也不屑得用清河王府一分钱。
彼此间素有些龃龉,她必怨我独霸玄清,我也怨她竟托病卖病,赖嫁入府,使我不能心无旁骛的与清相处。一晃,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是独守寂寞在空闺,而我独占玄清多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算不算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眼望那几株玉兰,月色下极尽明媚妖娆。或许,孟静娴的春天,也该来了吧。心中酸楚的莫名,默然转身而去。采蘋急道:“王妃不去阻止她么?”
我不答,依旧向前,泪影朦胧里,遥见东厢千杆修竹暗淡,西风愁起,竹影轻摇,掩映一轮月华似玉苍白。
蓦地,身后的乐声忽然止住了。一个娇弱声音唤道:“王爷……”
心头仿佛被猫抓了一把,脚下也像生了根,我再不能向前挪动一步——原来,一个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声音可以如此娇媚动听,想必此刻,她的脸庞亦有如盛开的玉兰花一般百媚含娇吧。
玄清的声音有些尴尬:“春寒料峭,夜晚风凉,娴妹妹在此抚弦,不怕冻着么?”
孟静娴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酸涩:“娴妹妹……,这称呼还是妾身入府后一个月,妾身趁着王妃入宫之际,与王爷相见。王爷说,愿待妾身如妹。如今,王爷果然还是唤妾身——娴妹妹的。”
竟有如此之事,我却丝毫不知。心里一片茫然,微余欣慰酸楚。所欣慰者——娴妹之称虽亲,却证明着清与她从无私情;所酸楚者——清如此专情于我,我竟无福消受。可见世间一切皆有定数。
“外面风大,娴妹妹还是,回房歇着吧。……”玄清默默劝道。
“若妾身在房内弹弄箜篌,王爷会踏足绮云阁一步么?”孟静娴静静问道。她语声痴着,饱含了坚定的情意。此生,她必要做他的女人,而非娴妹!
面对痴执的情意,玄清默然无语。
“妾身的箜篌技艺还能入王爷的耳么?”孟静娴转移了话题,说话间,兰指轻摇,泠泠清音连串吐珠般跳跃出来。
“很好。”玄清蔼然道。
“真的?”孟静娴的声音有几分欣喜,又不无惋惜,“妾身素知王爷精于音律,只是这些年王爷只肯和王妃调弄琴瑟,妾身唯有羡慕,却不敢在王爷面前卖弄分毫。”
玄清似有思忖:“玉隐的琴技终是较娴妹不如。她固然有几分灵性,终究输在了年少时,这么多年又是是非非,到底不能习有所成。娴妹若有空肯指点她一二,她必定视你为知己。……”
默然了片刻,孟静娴有些苦笑:“王妃有王爷指点还不足够么?倒是妾身,入府多年……,若能得王爷点拨一二,也心满意足了。”
“娴妹技艺极佳,闻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又何需人指点?”玄清赞道。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王爷之言引自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真是抬举妾身了。”孟静娴言语温柔似醉,不用看也知道她的面庞亦娇羞如饮醇酒。
我不能再听下去,加快脚步而行。
“王妃……”采蘋焦急的轻唤。
……
似夜孤枕无眠,但望着悬在床头的同心玉配,百思难解——此生,既然你我永结同心,却为何有今日之阻?天叫人相遇相识相爱,却为何还要人相思相恨更相离?
十日前,我如斯闭门不见玄清。他于月夜下独立兰房之外,身披清冷月光,兼落梅如雪,拂去了,不消片刻,便又满身披覆……,如是,我终究没有给他开门。自那日起,他当明了我的心意,亦不再来此。即便白日三餐饮食,也都是采蘋等端了送至书房。
也许这样远远不够,可是我却无能再做更多。
一月下来,听采蘋说起,孟静娴隔五六日便进宫一次。这不免让人生疑,每月命妇入宫给两宫请安是有定日的。若是这样的殷勤,两宫恐怕早烦了。可见孟静娴进宫恐怕是去拜的别的菩萨。这也不难打听,孟静娴不想做的太招摇,每每出去回来,都走王府的后门。从后门到绮云阁有条必经的小路,路边有山石芭蕉相应成景。采萍采薇隐在山石后,听到了主仆对话得知孟静娴进宫的情况。
我闻之不禁悠叹——总想避着孟静娴,如今到底避不过了。
满庭风絮的暮春的傍晚,采萍采薇在庭院中芭蕉亭上置了茶具,采兰采蘋引我至亭上歇坐。小亭建于假山之上,亭下围种翠碧芭蕉,满亭拥翠之外,又栽有各种丁香,西蜀丁香,羽叶丁香,松林丁香等等,姹紫嫣红,赏心悦目。更难得的是花香浓郁,随风一吹,数里可闻。
听闻孟静娴极喜丁香,即使病中时,每逢花开时节,常来此吟诗赏花。她最喜杜甫一首《江头四咏丁香》
丁香体柔弱,结子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
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
孟静娴体质病弱,柔弱丁香自拟,倒也不差,她夙昔喜穿淡紫衣裳,亦如丁香素艳花朵。以她国公府千金之身,多年屈居于我这个侍女王妃之下,也算隐忍低调吧。最后一句更让人迷茫——有兰麝之德,不将粉身碎骨的结局放在心上。
也许,我终不能阻止孟静娴对玄清的一片痴念吧。从前自是无需阻止,而今,却是不能。
她一早入宫,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只是,都到现在了,却连个人影也没有。眼见暮色渐沉下来,西风冷落。案上的茶才喝过两口,早已凉了,且落了一层薄薄的毛绒飞絮,掩盖了原本碧澈的茶汤。转头看向采蘋等,一个个也招了满头满身的风絮,拂之不去。忍不住笑出来。采兰跺脚道:“都这时候了,王妃还笑的出来。”
采蘋也道:“不如采萍采薇先陪王妃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和采兰也够了。待她回来,我们叫她前去见过王妃便是。”
采兰也气道:“王妃毕竟在她之上,在此辛苦等她又何必?”
我只淡然:“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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