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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曲汤汤
出了凤仪宫,阿晋上来见我面色微怅,然宫门重地,也不敢多问,只迎我入轿,吩咐回府。
寒冰初破时节,轿子里竟有些闷热,抬手掀开遍绣翠叶榕花,内夹棉绒的软缎轿帘,向外观看,正走在太液池畔,浩瀚烟波前,迎着雕栏玉砌,柔条吐嫩,紫枝含苞,竟是一场春信将至。锦官城内,旧景年年至,便如同总有美人长伴君侧一般。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远处不知何人作歌,我第一反应想到陵容。然而这人的歌声,却和陵容的歌声大大不同。陵容的歌喉柔软如绸,清亮如泉。而这人的歌声却是微涩透着熟稔,沙哑透着嘹亮,我从不知世间会有这样一种歌声,能包容这些原本矛盾的元素,并融和的如此恰到好处,仿佛它们本就该在一起,从无相斥矛盾一般。尤其在这萌发万物的初春,恰恰显得别有韵味。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这歌有些离殇之音,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吟唱?
“前面何人作歌?”
阿晋俯近低声道:“看起来是皇上和新晋的小主滟常在在游春,即兴而歌。”
滟常在?阿晋竟能清晰的叫出宫中新晋妃嫔的封号与位份,我有些讶异,却无暇多想,只吩咐一声落轿。
轿子停了下来,微微前倾,阿晋撩起帘子,我扶着采蘋的手走出轿来,果见前方一群衣色明丽的宫娥分立两畔,几个近身太监簇拥着中间,明黄若隐若现。他们正前方是个碧衣女子,朗朗而歌者,正是她。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歌声至此便停了下来。然听者正至兴浓处,才击节合了几下,忽然断了歌声,未免扫兴——“怎么不唱了?”
碧衣美人福了福——“皇上,有人来了呢。”
“管她是谁?咱唱咱的……”
李长在侧,忙附耳相告,玄凌这才没了声音,几个太监转到他身后侍立,我这才看清平金冠,白龙服,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玄凌。有纳新宠,他的脸上却总是透着些许落寂的气息。
我福身委地:“臣妹玉隐见过皇兄,皇兄万安。”
“是你呀,”玄凌笑了笑,上下打量我,耐性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赶紧平身吧。”
“多谢皇兄!”我起身。
“可有兴陪朕一起踏春,闻歌?”
“不了。”我大感汗颜,“臣妹方从凤仪宫皇嫂处来,皇嫂客套,还送了些补品给臣妹。臣妹正要带回家去呢。”
“哦?那且去吧。”玄凌无所谓的挥了挥手。
“皇兄……”我心里有千百句要劝解的话,至此却一句也无法开口。
“怎么还不去?”玄凌蹙了蹙眉。
我自觉突兀,正要羞惭而退,忽然滟常在道:“这位便是皇上曾收的御妹,如今清河王爷的正妃玉妃娘娘了?”她声音清冷孤涩,引得我一愣,注目去看她,但见剑眉星目,鼻如悬胆,眼梢微垂,鼻梁高挺,略显孤冷落寂;口若涂朱,唇线微扬,凭增媚色。是个别具殊色的美人,如她歌声一般,她的容貌亦很好的融合了冷若冰霜,妩媚明艳这两个词。
她面上的肌肤尽呈古铜一色,却与寻常养在深闺的富庶人家女子的白皙柔嫩肤色大相径庭,可见出身寒微。莫非她方才在唱的歌,也是在唱自己离乱的身世?
她出身虽微,人却似孤傲的很,许是为这世道所冷,也未可知。仿佛方才,她连个平礼也不曾与我施,只孤介而立,眼前又突兀发问,我不免有些尴尬,笑向玄凌道:“这位小主眼生的很,可见是皇兄又纳的新宠了。臣妹还未向皇兄道贺,真是告罪,告罪。”
玄凌得意一笑:“澜衣性子孤介,朕偏喜欢她这样的性情,与她在一起,抛开许多繁文缛节,随意安适。玉妃不会介意澜衣的无礼吧。”
“怎会?”我苦涩一笑,“繁文缛节的确束人束己,然这宫规毕竟皇家所定,皇兄不介意,臣妹何来介意?臣妹但想劝谏皇兄,这性情真伪,却与守礼悖礼何干呢?宫中不乏挚爱皇兄的女子,她们守礼重情,还望皇兄切莫轻忽才是。……”
玄凌闻言,未及出言,叶澜依先冷笑道:“玉妃娘娘此为何意?莫非是说嫔妾对皇上情不真么?”
她竟咄咄出言而问,我微微吃惊:“妾身不敢。只是有句话说给常在听,常言道——入乡随俗。常在既然深爱皇兄,又得皇兄十分的宠信,何不为了皇兄入乡随俗,遵守宫规,免得冲撞了宫中位份高的贵人,还叫皇兄为难。”
滟常在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然她表情微微冷晒,可见不屑。玄凌亦眼瞥着别处,面显不耐之色。
感到自己好多余,知此刻自己说什么,玄凌也听不进去的。与他之间的兄妹之情,是何时淡薄生疏的?竟不知晓。心中暗暗有末世的荒凉之感。又看两眼滟常在,虽只是个常在,然头上簪钗,树树光华,衣裳珠饰,灼灼耀辉。岂是寻常常在可比?
这样的僭越,从前也寻常见得。从前位份尚低的甄嬛,每得珠宝赏赐,总能与皇后华妃相媲美,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若非如此,朱宜修和慕容世兰又怎会处心积虑除之而后快?
我终究迷惘,这又是谁的错呢?
到底怅然而退。乘轿走远,犹闻身后歌声如噎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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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常在对王妃颇有敌意,还望王妃不要放在心上。”阿晋道。
“你也看出来了?”我讶异道。
“是。”阿晋仿佛笑了一下,又道,“王妃可知常在叶氏也是个苦命人?”
“你认识她?”我越发讶异。
“不错。还是从前王妃尚未入府,王爷在城外见到被戕贼掳掠的叶氏,和阿晋一起出手救下了叶氏。当时行宫明苑集百兽于苑中,要招一名司兽之主,叶氏长于民间,自称精通此道,遂去了行宫。此后王爷有行宫伴驾之机,便去看看叶氏。叶氏和王爷,也算得老熟人了。”
竟有这样一段故事。我心中暗暗惊愕。出自女人的直觉,叶氏的敌意,难道是因为清……我诚不愿意这样想,心中不免生了几分醋意。又怨玄清隐瞒自己许多事情,转念又觉自己怨的无由——清所行善事颇多,难道桩桩件件都讲给自己听?
“王妃怎么不说话了?”阿晋在轿外有些担忧。
我瞥了一眼帘栊,仿佛看到阿晋傻傻揣测的模样,不禁噗嗤笑了,犹自不语,且让他揣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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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宫中如今之势,实在叫人惴惴难安。我憎甄嬛为重博荣华,不择手段。然宜修又何尝光明?她与太后一党为保权势利益,不知戕害过多少无辜。眼下小允子,小连子,他们怕是连自己为何要死,怎样死的,都不知道。几乎忘了,如果没猜错的话——甄珩的妻儿也是死于她们的毒害。宫里的争斗是围着一个宠字,无关是非德义;便如同五代春秋,从无义战。
而我自己,又是怎样一个人呢?我彻底糊涂起来——夹裹于各方利益争斗中,浑噩至今,许多于己无干之事,并不想弄个曲直分明。是的,有些事,我只当与自己无干。至少,我是个自私的人吧……
春风拂帘,人亦生倦,与其去想那些虚无之事,何来一觉的轻松?一时阖目倚额,竟真的睡去了。
……
想安下心来,撇开一切外事,如往常一般打理府务,安静生活。偏这心竟是虚飘难放的,恍然忆起随清出征之前,自己是在清凉台上的,为的是给清亲近妾室的机会。
而今,一切结束,我却依然还在府中。有心离去,却寻不出个由头。玄清每日于书斋静坐,神情淡淡哀感。时日太浅,他自不能从亡母之痛中这么快的走出来。
入夜,与清只是双双静卧在床,眼瞧他阖目安睡的样子,似乎竟无半点行房之念。从何时起,他对这个一点兴趣皆无的?是从以为我不能生育的时候开始的么?
彼此间的情爱还在吗?此生我与他在一起,的确能创造一些不平凡的传奇,然而真正面对实际的生活时,我们却无法再继续下去。
怅然落泪之当,察觉清的眼睑亦在微动,情知他并没有真的睡去。他的心又在想些什么?
兰房春夜,耿耿星河如昨,然如今,锦帷鸳被之内,围裹的竟是两颗这样伤情末路的哀凉之心。……
缓缓转过身去,用牙齿紧紧咬住了被口,泪汹涌而出。
……
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一早起来,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漱洗已毕,用了早饭,便各行其是。离家时日不短,于是传老管家交来账务,自己在花厅仔细翻阅。近午时候,草草吃了中饭,正要倚额歇坐片刻,忽听外面采薇道:“流朱姐姐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好东西……”
流朱回来了?她去了哪里?我心中好不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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