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

　　从市政府汇报回来后的几天，是周砥职业生涯中最为煎熬的等待。梨安县表面上一切如常，东部新城的塔吊依旧在旋转，工厂里的机器依旧在轰鸣，但体制内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县政府大楼里，每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交谈声也压低了几分，目光相遇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探究。

　　周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听取汇报，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加专注地处理着各项政务。但他案头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每一次响起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

　　他知道，决定他乃至梨安政局走向的时刻，即将到来。

　　副县长赵建国彻底销声匿迹，称病请假，再未出现在办公室。关于他被市纪委约谈的消息，早已成为私下里流传最广的“公开秘密”。以往围绕在他身边的一些人，此刻如同避瘟神一般，唯恐沾上关系。

　　第三天下午，红色的内部电话终于响起了那声等待已久的急促铃声。是市委办公厅的直接来电，通知他立即前往市委，陈浩市长和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要一同与他谈话。

　　周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秘书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独自驾车前往市里。一路上，他脑海中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结果，最坏的，最好的，以及各种中间状态。他反复告诉自己，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保持冷静和体面。

　　还是在那间熟悉的市长办公室，气氛却比上次更加凝重。陈浩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沉肃。市委副书记和纪委书记分坐两侧，表情同样严肃。

　　“周砥同志，坐吧。”陈浩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周砥依言坐下，腰杆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三位领导。

　　“关于梨安县新城促进会审计发现的问题，市委高度重视，进行了专题研究。”陈浩开门见山，语气低沉，“经过市纪委初步核实和你主动汇报的情况，问题基本属实。相关责任人员，必须严肃处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周砥：“原促进会负责人老钱，涉嫌违纪，移交司法处理。副县长赵建国，滥用职权，违规干预项目资金审批，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给予撤销党内职务、行政撤职处分，调离公务员队伍。”

　　周砥心中一震，这个处理力度相当之重，赵建国政治生命等于就此终结。他面色沉静，默默听着。

　　“至于你，周砥同志，”陈浩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作为县政府主要领导，对分管领域监督不力，对下属干部失察失管，负有不可推卸的重要领导责任！经市委研究决定，给予你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记大过处分！”

　　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

　　周砥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两项相当严厉的处分真的落到头上时，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压力。这意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他的晋升将受到严重影响，任何考察任用都会因此受阻。

　　但他迅速稳住了心神，没有任何辩解，立刻起身，态度诚恳地表态：“市委的决定完全正确，我诚恳接受，深刻反思。作为县长，我没有履行好监督管理职责，辜负了组织的信任，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我一定吸取教训，改正错误，全力做好后续整改工作。”

　　他的态度显然让三位领导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陈浩语气放缓了些：“周砥同志，市委之所以这样决定，既是严肃纪律，也是对你本人的爱护和挽救。你能主动报告问题，态度是好的，市委也看到了。希望你放下包袱，吸取教训，把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尤其是梨安新城的发展，不能因此受到影响，这是大局！”

　　“请市长和各位领导放心！我保证吸取深刻教训，绝不再犯类似错误！一定排除干扰，集中精力抓好梨安各项工作，特别是新城建设，决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周砥再次郑重保证。

　　“嗯。”陈浩点了点头，“处分决定会按程序下发。赵建国的分工，暂时由其他副县长分担。梨安县的班子稳定和发展，你现在要负起主要责任，尤其是在□□同志即将到点的情况下，更要沉住气，稳得住！”

　　这句话，意味深长。既点明了县委书记即将空缺的现实，也暗示了他周砥目前处境微妙，必须谨言慎行。

　　谈话时间不长，但信息量巨大。周砥走出市政府大楼时，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这两块沉重的牌子，将牢牢挂在他的档案里，成为他仕途上短期内难以抹去的污点。他知道，那些不希望他接任书记的人，此刻恐怕正在暗自得意。

　　返回梨安的路上，他接到了沈清荷的电话。她显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声音里带着心疼和担忧：“处分下来了？”

　　“嗯，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周砥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沈清荷深吸一口气的声音：“还好，只是处分，没有动位置。只要还在岗位上，就有机会。爸刚才来电话了，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让你稳住，尤其是这个时候。”

　　周砥心中一暖：“替我谢谢爸。我明白。”

　　挂了电话，他望着前方通往梨安的道路，目光逐渐变得坚毅。是的，只要还在岗位上，就还有机会。处分是压力，也是动力。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他谨言慎行，但也逼他必须用更加出色的成绩来证明自己，来抵消处分带来的负面影响。

　　回到县里，市委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以文件形式下发。一时间，梨安官场震动。有人愕然，有人惋惜，也有人难以掩饰幸灾乐祸之情。周砥的威信，无疑受到了自他上任以来最严峻的挑战。

　　然而，让一些人失望的是，周砥并没有因此消沉或收敛。在第二天召开的县政府党组扩大会议上，他公开宣读了市委的决定，再次做了深刻检讨，并要求全县党员干部引以为戒，严守纪律规矩。

　　但他的语气随即变得铿锵有力：“市委的处分，是对我个人的警醒，也是对全县工作的鞭策！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的工作可以停顿，可以放松！相反，我们要以更大的决心、更实的作风、更严的要求，把梨安的事情办得更好！东部新城的建设步伐不能慢，民生改善的力度不能减，年度各项目标任务必须圆满完成！谁要是认为受了处分就可以撂挑子、混日子，或者想看梨安的笑话，我周砥第一个不答应！”

　　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今天起，各项工作的标准要更高，督查要更严，问责要更狠！我周砥身上有了处分，就更不怕得罪人，更要铁面无私！希望大家把心思都放到工作上，用实实在在的成绩说话！”

　　这番表态，强硬而自信，大大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原本有些浮动的人心，在这番强势表态下，竟然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大家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县长虽然挨了板子，但脊梁骨没弯，掌控局面的能力和决心反而更强了。

　　此后一段时间，周砥几乎住在了办公室和工地上，工作节奏比以前更快，要求更严。他亲自盯着审计问题的整改，亲自协调新城建设遇到的困难，亲自下乡检查脱贫攻坚的成效。他用自己的行动向全县宣告：处分打不垮周砥，梨安的发展也不会因此停滞。

　　暗地里的较量并未停止。关于周砥受了处分、不再适合担任重要职务的流言依旧在某些小圈子里传播。但周砥置之不理，只是更加专注地做好自己的事。

　　一天晚上，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已经调离省里、据说坐了冷板凳的林副市长从前的心腹，那位曾在考察组里的钱处长助理打来的。对方语气复杂，似乎带着一丝示好和感慨：“周县长，听说你挨了处分？唉，真是……官场就是这样，有时候做得越多，错得越多。不过你也别太灰心，陈市长那边……其实也有人替你说了话的，不然可能更麻烦。以后……多联系。”

　　周砥客气而疏离地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心中冷笑。这是见风使舵，还是新的试探？他无从判断，也不想判断。他只知道，脚下的路泥泞坎坷，但必须一步步走下去。

　　他走到窗前，望着梨安县城璀璨的灯火。处分决定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但也像一把淬火的锤子，将他锤炼得更加坚韧。

　　他知道，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但县委书记位置的争夺，此刻才真正进入白热化。他因为处分而处于劣势，但也因为果断自纠和后续的强硬表现，赢得了喘息之机和部分人的尊重。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下一步需要重点推进的几项工作，目光坚定而锐利。

　　泥阶攀登，从无坦途。处分是坎，也是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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