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苹果

　　为什么能和章探之、吕常在成为朋友的那个人是我？
　　赵陇无数次这样疑问。
　　吕常在看似热情友善，实则本质疏离，章探之气场生人勿近，再者心思难测，而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只会贱笑讨好，胆小而怯懦。
　　他能理解吕常在和章探之的磁场吸引，但自己这个米老鼠混进老虎群里，怎么都不伦不类。
　　可后来他渐渐懂了，他们是一样的人。
　　开学第一天，他就发现后桌坐了两个了不得的人。尤其是吕常在，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扑面的青春朝气，性格也像女生似的温柔，才刚刚开学课桌边就围了不少同学。
　　在往常，这样班里小灵通、交际花、深受老师信任，像是班长一类的角色，他赵陇都本能退避，打心里亲近不起来，只能面对时露出一个“打工人”的微笑。
　　不出他所料，像这样的大忙人找上他，必然是交代班级每个人都必须参加的某个事项，还不是好事。
　　之前赵陇觉得自己这样本能退避的心理太阴暗，是见不得人好，可后来他也就释怀了，问题的根本在于那些人不自觉的高高在上，刺痛了少年不愿承认的自尊心。
　　认识到这一点就是在遇见吕常在的那一天，因为他发现和这个男生对视时，那双闪亮着澄净光芒的眼眸带给他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每个生命都被平等地尊重着——因为每个生命都平等地享有痛苦和快乐。
　　于是赵陇第一次主动打招呼，“哈啰，以后就是前后桌了，互帮互助。”
　　吕常在在人群中回头，呲着大牙花子，“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兄弟。”
　　有时候是在昏暗的傍晚，赵陇回头借橡皮。吕常在撑着脸侧头看窗外，桌上自动铅笔的金属外壳闪耀夺目，将碎光渡上他的镜框和眼尾。没有晚霞的傍晚，飞机划过的轰鸣自远方传导而来，他回头递橡皮，映在窗上的倒影随之破碎消散。
　　有时候是在喧闹的课间，人群围在吕常在的课桌边叽叽喳喳，挤得桌摇椅晃。赵陇默默将椅子前移试图划清界限，然而同窗们的闲扯伴随着他在纸上写下一个个算式，转头时脸上还挂着刚刚憋笑的眼泪。吕常在侧趴在课桌上，一手百无聊赖地转水杯玩，看得出神。
　　或许还有很多个时候，很短暂，很细微，像是错觉，刹那的触动，赵陇发现吕常在和从前他遇见的那些人都不同，有点心心相惜，甚至说同病相怜……
　　认识章探之要更晚些时候，是在他接受广播站采访后的十月，章探之主动向他表达关注和善意。
　　落井下石他轻蔑一笑，可雪中送炭他诚惶诚恐，他猜不到这份善意的来源，围绕它转了几圈仍不解其意。
　　即使是吕常在也不曾，这是他到高中收获的第一份不加掩饰的善意。
　　可章探之是谁？永远漫不经心，永远冷静、睿智、正确，一双黑沉的眸子窥之心惊，仿佛望向极其遥远的过去和未来，通向最难测的深邃内心。在往常，这样一看不好惹的大佬，赵陇绝不敢染指，更别提和大佬称兄道弟了。
　　有时候是在新年的街头，遇见章探之头顶白雪，怀抱吉他，那双自信握笔的双手冻得通红。他的身后就是大门敞开的室内，空无一人，屋檐下的风铃摇动，清脆的声音似团圆的餐桌边觥筹交错，欢歌笑语。
　　有时候是在阳光铺洒的旧书摊，遇见章探之提着一袋蔬菜，和卖书的老头攀谈，腋下夹着几册书籍离开。就在路边，他放下袋子，将书籍和稿纸铺在大腿上，揉揉酸痛的手腕提笔写画，眼睫低垂，神情认真。蜻蜓停在因将腿搭在石墩子上而露出的脚踝上，他丝毫未察觉，他放书的腿不动如山。
　　或许就是在很多个这样的时候，很鲜明，很强烈的力量触动了他，赵陇懂得了对方欣赏的，是自己从不认输，向上挣扎的生命力，有些执着的蠢笨。
　　于是他们成为了朋友，不仅是章探之和吕常在认可了赵陇，也是赵陇接纳了他们。他将这份友谊珍重地捡起，放在他不大的心上。
　　他不大的心装不下太多，剩下的空间已经满满当当。
　　守着杂货铺的父母，和他上初中的妹妹，兴奋地端着饭碗围在视频通话的摄像头前。
　　有着湛蓝天空的故乡，和暖风送来的乡音，每夜都在梦中思念。
　　还有花开和云卷云舒，野猫和炊烟袅袅，年复一年的经历和失去。
　　他的世界很小，却也很大。
　　在遇见章探之和吕常在前，他从不觉得自己孤独，可为什么让他遇见他们？他收获了难得的友谊，却也染上了孤独。
　　章探之和吕常在之间是不同的，他清楚这一点。
　　虽然刺痛，但从过去积蓄的能量仍能治愈他，他还是很感谢上天安排的相遇。
　　直到吕常在生日那一天一起去看电影和玩密室大逃脱。
　　很久以后赵陇知道那天竟然是吕常在的生日时，惊讶和哭笑不得之余又荒谬地觉得自然，这种别扭小性子的行为，很有他的风格。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密室内，和纪戎羌、洛瑶、兰眉、顾勉等校园风云人物相处，他老毛病又犯了，缩在角落不敢说话，只会讨好尬笑，发“啊”“对”“是的是的”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看似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当章探之的大喊在他耳边炸响时，他从灵魂到体表的寒毛都一震。有的是小鹿般的单纯好奇，有的是感到无聊的漫不经心，有的是发现什么的惊异，有的是对于他处境的担忧，各色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如同一束束聚光灯照在不知所措的他身上。
　　“章探之是在干什么啊！？”赵陇焦急以至埋怨。
　　同样疑惑担心的还有吕常在，赵陇从他望向章探之的目光中读出了不赞同。
　　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了他的心脏一下，血液开始躁动。
　　这时章探之望了过来，很平静，很熟悉，有着章探之特有的淡淡自信，他微微弯唇一笑。
　　于是赵陇也笑了，血液在全身沸腾，洗刷过每一寸神经，他的头脑却是从没有过的冷静。
　　“虚伪冷漠的人”——这个回答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那些刻意的忽略和冷漠，那些针对和排挤，那些消耗他浪漫天真的骗局，那些自知冷暖的夜晚和清晨，他似乎在那一瞬和过去的一切和解了。
　　他拥有讨厌和去责怪的权利，都是他们不好，他对自己说。
　　隔着年年岁岁，他早已原谅他们了，他只需要知道，他赵陇，真诚、善良、热情。
　　密室的门在眼前缓缓打开，光明也由一道缝隙不断扩大，恍惚间，赵陇觉得那不是逃出密室的门，而是新世界的召唤。
　　他主动参与到解谜的讨论中，他拿起手电走在探索的前列，他用笨拙的语言安慰同伴，他用腼腆的微笑接受他人的夸奖。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赵陇能从他们的神情中读出这样的话。
　　结束后唐棠邀请叶渊澄喝奶茶时他光速溜走了，和两个女生一起坐在商场里吃甜品喝奶茶还是太具挑战性，不过下一次，或者下几次，他会更勇敢的。
　　他还是在无望的等待中孤独着，不过他已经有能力去相遇，他将会拥有更多朋友，或许就在某一天找到那个可以“恃宠而骄”的朋友，可以无论性别、身份、无论是谁。
　　这下真是一点埋怨的理由都没有了啊。
　　至今赵陇还是无数次回想起，在密室里章探之望向他的那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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