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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
一只手摸到她右侧口袋时,房姹瞬间钳住了它。她不停转动身体,浑身的骨骼咔咔作响,像是在两块贴合的岩石内转身。
探子的表情堪比恶鬼,她死死嵌着那只手,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有片刻的疑惑。
“你的脚步声确实不像习武之人,我就猜到你不是白剑——但是,你又是谁?”
房姹简直匪夷所思,她气都要呕血了。她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这么孜孜不倦地一个个冒出来要整她。
“怎么,很奇怪我为什么还能动?哈哈哈哈——因为你自己的力量不够!”房姹疯癫地笑起来。
“小家伙,咒文之所以被抄在符纸上,而不是一大群人在战场上吟诵,是因为通过吟诵施展出来的咒文取决于施咒者的实力。”
房姹说“能动”,也只是能动而已。在咒文的威力下,她浑身的血管尽数破裂,面容恐怖,整个人真真实实像个恶鬼。
祁访枫咬住舌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只能问:“解药在哪?”
房姹大笑起来,鲜血从口中溢出,她的话变得含糊不清,“解药?!解药就是你去死!”她猛地抽手,骨头发出了被碾压的脆响,露出袖中的匕首,迅速朝她扎去。
——既然是替那些贱人来拿解药的,肯定是白剑的同伙。她杀不了那个白剑,杀她同伙泄泄愤总可以吧!啊,对了,她想起来了——这个人类就是白剑养的。
祁访枫踉跄着退后一步。匕首的寒光越来越近,几个音节脱口而出:“——【死亡】。”
房姹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还没有死,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不甘心地翻身向前爬,那把匕首依旧握在手心,等着刺向她。
祁访枫跌坐在地上,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拉过弓,挥过剑,杀过人,但没有哪一次的场面这么惊悚骇人,没有哪一个人死得这么恐怖。那些人分明死得很安静!没人像这样,恶鬼似的爬过来,如何也不肯死!
【“虽然你基本不会听,但我再提醒一次,你可以向我求助。”】圣通王的声音忽远忽近。
祁访枫努力屏蔽纷杂的思绪,集中精神。
今天发生太多事了,多到她没法思考。反而是在这个时刻,她才有些无助地想起……若木不在。
“【死亡】。”祁访枫颤抖着,脸色苍白地吐出那几个音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咒文实在弱小,还是房姹顽强,在音节落定后她还没有死亡,而是捂着脖子痛苦地挣扎,甚至换成了半跪着向前爬的姿态。
密林里,草坡上,好几具尸体的眼睛挤进了房姹的眼眶,从她的眼睛里,它们直勾勾地望着她。
“我杀人了……”她喃喃道。
她近乎脱力,手脚冰凉。她不该怕的,她已杀过许多人,眼前这个更不是善者。她为什么还是会颤抖,还是在紧张恐慌?
……这是她的正义啊!死亡并不平静,她就没胆子了吗?
视线忽然暗下来,祁访枫险些应激地尖叫起来,一股的幽香萦绕在鼻尖,熟悉的怀抱拉回了她的理智。
祁访枫这才意识到,是若木蒙住了她的眼睛。干燥柔软的掌心贴在眼皮上,微凉的温度让她濒临崩溃的大脑降温了。宽大的袖子几乎将她整个人挡住,连血腥气都飘不进来。
“【死亡】。”
熟悉的音节再次响起,却不是出自她之口。
若木施下咒言,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房姹的身躯彻底倒地了。
蝶妖依旧抱着她,那只手也没有从她眼前撤下来。过了许久,或者是,祁访枫认为的许久——若木移开了她的手,祁访枫面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她恍惚地凝神看去,那是若木的翅膀。丝绸般的漆黑蝶翼宽大不已,柔软地弯曲出一个弧度,将她环在中心。泛着冷香的翅膀并不是纯然的黑,祁访枫隐约看见了它背后那具倒地不起的尸体。
“是我杀人了。”若木平静地开口。
“你现在……”祁访枫有些恍惚。
“应该在牢里。”
“……”祁访枫撇撇嘴,“实际上呢?”
“确实在牢里。”
“但你别忘了,我是妖。”若木揽着她,温热的怀抱包裹着她,“我有神通。”
祁访枫慢慢合上眼,周围的香气愈发浓郁,催的人暖洋洋地发困。
是了,她是妖。平时再怎么以人代称,她还是妖,她总有手段。
“这真的是你吗?还是你给我的梦?”
“这重要吗?”
……
“小枫!”司月悚然一惊,连忙上去抱起她。
确认学生只是昏睡后,她松了口气。司月四下查看却只见房姹的尸体,她身上没找到解药。
确认过探子的死状,退隐士人握住拳头,又缓缓松开。
……
“许巢蓝的随从先一步回来了,她们没找到房姹,半路遇上了等不及来接货的人,两边打起来了。”君华心情复杂,“她的军医把人都治好了,没有解药也不要紧。”
司月沉默了一会:“房姹死了。”
君华愣住:“你杀就杀了,怎么了?”
她试探着开口:“不是我杀的,她死了,死于咒文。”
君华看向她怀中的小姑娘。她的目光停留太久。司月谨慎警惕地退后,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类。
“……抱歉。”她的声音几乎要飘散在风中,“我不可以。”
司月愣了愣,君华良久无言,她就主动略过这个话题。
笼车中的男妖有家人的都送回原处,剩下没有亲眷、哪来的也不知道,有的跟许巢蓝走了,还有几个想留下。连泽就主动接手了,把他们和阿旭一起带走。
君华很清楚没有亲眷,不知道从哪来说明着什么。若木曾经也经手过一些这样的人,她们还为这事小吵过一次。
因为他们是从奴隶商人那买来的。
现如今的大陆虽然分裂成十几个王国,但大陆统一时留下的《大律》还在不少王国内部施行,其中施行范围最广的就是禁止奴隶。
只不过奴隶这事向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今的奴隶贸易只是隐入暗处,不代表消失了。
君华再不忿也没法一夜之间提剑干掉所有奴隶卖家买家。
站在夜色中,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不是得去救一下监狱里的若木?
……
谁也不知道要不要去救她。
换了南街任何一个人被抓,司月立刻就开始运营了,可若木……不是她对这蝴蝶精有偏见,着实是她非要跑的话东莲王哪里关得住她?一般人肯定不乐意监狱一日游,还到她身上就不好说了。
万一她另有计划,她们不就坏事儿了?
比起若木,司月更担心街上的官吏。这些人在若木在时一个比一个乖顺,完全是挂职拿薪水的状态,什么权力都没有。现在若木下狱,白剑还能震慑住她们几时呢?要是她们闹起来,司月该怎么应对才好?
士人愁眉不展,剑客在一旁跃跃欲试要劫狱。她一说,连泽就主动表示:可以把她交出去换人。
这提议被君华和祁访枫一起驳回了。
人类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节点在若木身上。她为什么被抓?养鱼太多爆缸了。每个主君都以为她是忠诚智慧的亲亲好幕僚,结果她是个榴莲心。
从主观上来说,鱼肯定很愤怒,因此想要共同掩盖掉这些丑闻。从客观上来说,若木这个行为算是可劲祸起萧墙,恶意消耗内部力量。总之大家想搞死她是正常的。
所以她真的翻车了吗?如果是真的,那她到底怎么翻的?她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计划?
这是关键吗?这重要吗?
祁访枫忽然浑身一激灵。
【“恭喜你,你就要抓住问题的关键了。”】圣通王说,【“虽然你总是不听我的建议,但这点你必须记住了。她的大部分计谋都可以说是开一枪,再画个靶。”】
【“……听不懂,说清楚点。”】
要如何说清楚呢?
只要祁访枫能和若木相处得再久一点,她就会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若木总能心想事成。不管中途如何崎岖坎坷,发生了多少意外,她都会达成自己的目的。
圣通王见过不少抱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大多惶惶终日,活在自己的一切都被她操控的恐惧中,最后也死得难看。
那么她真的达成了吗?她的目的真的是你所看见的吗?
一切都太刚好了,仿佛连意外也在她操控之中,什么事情到她手里都能榨出价值来。
到底是她操纵了一切,还是根本不曾试图操纵,只是随波逐流的同时乘兴暴起,顺手抓下自己喜欢的果实,再给周围画个靶子,把成果伪装成她本就瞄准的靶心?
【“不要担心她的安全,也不要判断她的目的,她就是兴致上来了随手给你两颗枣或敲你一棒。”】圣通王说,【“你要小心的是,她摘下果实后,那根树枝是不是被她的力气掰得弯曲,你凑近了会不会被抽飞。”】
她根本不是蝴蝶,她就是一种人类很不喜欢的爬虫。圣通王想。
爬到哪啃到哪,打又打不死,也没办法预判行为。不知道它是要飞起来扑进你嘴里,还是已经在角落留下了卵鞘,准备给你的房间来一个蟑螂大爆发。
【“那我能做什么?”】
圣通王说:【“……先活着吧,反正你现在不担心寿数不足,小心些别被人弄死。”】
……
夏日的黄昏到来,一把唢呐上系着红布,在一户人家门口吹得摇头晃脑,喜气洋洋。
若木上午入狱,下午祁访枫去参加婚礼。
那并不是祁访枫印象里婚礼,更像乔迁酒宴。因为它没有新郎,只有新娘在外边迎来送往,敬酒说笑。
柯晴显然和邻居们都不太熟,笑脸就有点尴尬。大家说说吉利话,给几把礼钱就不为难她了,各自三三两两地吃酒去。
祁访枫猫在一边,打了个哈欠。
妖族的婚姻分两类。一是士阶级的婚礼,尤其是氏族之间。她们通过短期“婚姻”加强两族联盟,被嫁过去的男妖和城下之盟的白马一样,起到象征作用。第二类则是平民婚礼。女妖会同合眼缘的男妖备孕,怀孕后就把人赶走。
妖族的孕育风险比人类小得多,除了临产的几天,她们都有劳作乃至战斗的能力。而她们最虚弱的时候也不需要男妖来照顾,同族的女性长辈同辈都会相互帮忙。就算是孤身一人的流民,也会和同族同性再次缔结“家谱”,重新组建一个家族。
对家庭的向往仿佛是妖族的天性,实在缔结不了,就会出现棚屋女妖那样孤寂的独身者。
与此同时,对于珍视亲情又有基业的女妖来说,给重视的兄弟一点庇护,让兄弟与下属定下婚契确实是流行的做法。下属算是半个族人,与下属定下婚契的兄弟就不用面临成年后被逐出家庭的情况,在这样的家庭里,男妖往往对这些“义姐妹”十分殷勤。
毕竟并不是每个兄弟都刚好足够幸运,能得到亲姐妹怜惜。
阿旭的想法没人知道。总之他最终选择答应姐姐,与那名名为柯晴的下属结亲。
另一个结婚的妖是梅桃。她打算生几个孩子,于是相看了男妖,摆了两桌酒,并邀请几个亲朋来热闹一下。
她的母亲姐妹都在战争中失散,宴请几个关系好邻人也是希望日后有个照应。
她之前做的事按理来说已经得罪了老主顾,也得罪了连泽一家,甚至得罪了这条街最大的boss。似乎请谁照应都有点尴尬。
但神奇的是依旧有不少邻居去参加婚礼,就连阿旭也带着柯晴去了。祁访枫担心这两伙人打起来,只得带着君华跟过去看看情况,顺便再蹭一顿饭。
一坐到凳子上,祁访枫就看见隔壁桌的柯晴在喝酒。阿旭的精神状态还没恢复,似乎涂脂抹粉了一番,因此看着气色还行。
关于柯晴为什么借酒浇愁,祁访枫大致猜到一部分。
这个下属其实无所谓结婚这回事,她和阿旭是异族,这场婚约只是为了让义姐安心。日后再找个同族男妖,她依旧有后裔。义姐自然也是允许的。每一场异族下属与主家少爷的结契都是这样,这段婚姻只是为了给公子一个留在家族的理由。
但是柯晴也有点过意不去。祁访枫想。
事情结束后,梅桃找她说过话。这只鼠妖看起来还是十分胆小,眼神带着怯懦,也不敢直视她。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什么她只是馋阿旭漂亮,毕竟谁不喜欢漂亮小男孩呢,要说生孩子,甚至成婚,那是断然没有想法的。
祁访枫知道,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说真话。
比起漂亮小男妖,梅桃想要的更多。比如热闹庞大的家族,或者一点能留给后代炫耀的功名。
但梅桃还是说了些实话。她说:“我自知我不是个东西,但那好歹……是条人命啊。”说完,鼠药忽然愁眉苦脸地叹了气。
现在,祁访枫也想叹气。
她很想做些什么,但这局面实在让她无从下手。
其实她已有了足够的寿命,不再需要为此筹谋奔波。
她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了,可是为什么,她依旧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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