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杀天使

作者:羽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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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萨姆沙 (下):悲惨世界】


      魏玛公国醒来的时候满脸泪痕。

      天花板白得像雪、像天空。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虬结,压脉带的束缚下显得分外狰狞。这些设施是用在人类身上的。他发出两三声哼哼,转动脑袋。

      “哇,你醒得真早。”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天使,头发像泼溅的羊血一样红,眼珠是润润的绿色。她发现他盯着她看,回报以友好的、露出两颗尖牙的微笑。她涂着漆黑的指甲油,还喷了硫磺味香水,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透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威胁。

      陌生人没有回答。她抓着床尾的铁栏,靠近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他20天前就形成了心跳,稳定的足音在胸口跳动着,听不出命不久矣。魏玛以为她是个医生,没多过问她的身份。

      “你没治了。”她言简意赅,“你已经是个人类了。”

      第三个意识到他要死的人——再也没有别人了,就是面前这个女人。

      他看过一本人类名著,大概是:吉赛卜女人被处死后,敲钟人抱着她跳进悬崖,化为两具紧紧相拥白骨,怎么拉也分不开。他在结尾都要哭化了,第二天红着眼睛去上班。一个问题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里:

      豁达的死亡,还是豁达的活着,分不清哪个更高贵。不是牺牲的自我了断有意义吗?为了逃避什么?为了追求什么?逃避失败、逃避责任,追求终极的平静、追求神的垂怜。走投无路的人们宁可选择好死,也不选择苟活。他们的生活往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因为往上搏命求生地爬比起倒地长眠真是太难太难了,不是谁都有活下去的勇气的。死亡往往比苟活更轻贱,因此人们往往选择吞下一把、纵身一跳、套好一条、划开一道,静静地,让该来的来,让该走的走。

      那么,当你的生命还剩几个月,你会做什么?当倒计时真正来临,你也能如此坦然地赴死吗?

      确诊的那天,他搂着一个陌生人的腿梨花带雨地哭着说自己不想死。

      死对天使来说是个太陌生的概念。死神逐渐逼近,投下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他身心。焦虑不安越来越重,身子骨却越来越轻。

      他想要的太多了,他希望自己每天早上不会头痛,希望自己不会只剩十个月左右好活,希望自己至少不是个软柿子,能鼓起勇气把刀送进……魏玛公国还希望自己不会独自一人醒来,四周暗暗一片,小窗,柜子,床。他希望有人能对他说,喔,这对你来说太难了,但你真的很好很棒,这完全足够。我会在这里,但这是你的战斗。去面对吧,我以你为骄傲。

      “容我介绍自己。礼拜,您忠实的仆人。”她顿了顿,“路西法是我的真名,地狱委员会会长,重要决策层首席,空头总统,没用的领导人。这具身体原来是寡头公司的一个会计,别见怪。”

      “我在天堂待了…嘶…30年了吧快?每一个天使都是骁勇善战的战士,恨恶魔恨得要死,‘讨伐罪人’‘讨伐地狱’地狂叫,却浑然不知一个活生生的恶魔——就在他们身边。”

      魏玛公国猛地伸出枯朽的手,青筋暴起,气若游丝。他抓住礼拜的小臂,随即无力地松开。他的短小的爬肢抓不住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敌人。

      “天哪,主啊……你是来杀我的。”他空茫茫地悲悯道,“我不会叫的,你动手吧。”

      “杀你?哈,你真是会错我的意啦。”她从西装内夹拿出一份文件夹,轻车熟路地打开,摊平,推过,“相反,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给你。”

      这是一份合同。鬼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魏玛完全看不懂以撒文了。她在签名处贴心地点了点,转手变出一支锋利的笔,一并递过。

      “你想渗透天堂、残害人类……”他痛苦地呜咽着,攥紧拳头,不接受她的笔。“你向主忏悔吧,侵略的魔鬼!”

      她笑着将头摇两摇,像纠正一个显而易见的谬误:“不不,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和平主义者。这是一场革命。”

      “对你来说,这一切都不公平。就因为你太有同情心、太善良、太爱人类,就要活该被老与死折磨?爱在天使眼里居然是种病毒,护佑人类的天堂居然不允许人性存在?你不觉得这病态?你不觉得这应该被推翻?”

      魏玛像个小孩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循循善诱地说下去:

      “你们都觉得我是个魔鬼堕天使,十恶不赦,嗜血、残害人类……但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是帮派分子才会做的事。正常的地狱民众已经开智了,我们要联合——而我,我是个真正的革命家。我清醒得很,我鄙视低级趣味,我领导地狱前进,我呼吁所有恶魔站起来,不再滥杀、不再作恶,劳苦大众也能幸福,让地狱重新伟大!”

      “我不信你的鬼话。天堂也是这副作派……你们全都、全都一样……”

      “哈?我和餐厅里那群刁难你的婊子王八蛋一样?”她受到侮辱般往椅背上一靠,无辜地说,“我们从来不藏着掖着,言论自由、生活自由,没有三六九等,任何人都能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我们要改变这个臃肿的、腐朽的体制。革命是从枪杆子里发出的,所以我们必须争取。我们纯粹、原始,和天堂那群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才不一样!不一样!”

      “地狱是安那其主义,没有政府,也没有皇帝。”她相当感叹,“所以我是才个空头总统:我没有最高的指挥权力(也没有人有),难上加难!”

      就算……你的理念是真的……你肯定也杀了人……”

      “革命无不从流血而成。用一个人的性命换取100个人的性命,这是很简单的算术。你知道拿破仑发动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吗?所有伟大的英雄都是杀人犯,照样彪炳史册、千古流芳!”

      “你应愧疚!”

      “我为什么要愧疚?”她眉头蹙起一点。

      “……”

      “餐厅里那群西装混蛋人上人,你不爽很久了吧?”

      我不鄙视他们,真的,我同情他们。魏玛有气无力。我只想救他们,给他们一口水喝,但我做不到……

      她猛地站起来。“为什么不让他们替人民想想?为什么不把他们拖到每个在垃圾堆生活的蝼蚁中央?”

      言语像一条迷人的河,从她嘴里流淌出来。魏玛开始厉害地咳嗽。

      “当前的三界秩序是一种暴政。天堂的“善”是迂腐资本的伪善;地狱的“恶”是被污名化的,我们生来就是“不合格”的灵魂;而人间的众生则在无知中轮回,被天堂当作棋子,被地狱当作狩猎场……

      你难道忍心你的人类朋友在天堂的阴谋中被当作棋子,在帮派的屠杀中沦为肉靶?你的心灵是如此的痛苦与挣扎,却不愿意付出一点实践,来支持我们的事业!

      我的革命,不是要推倒一个王座,而是要拆掉所有围墙……我要三界平等、众生平等!让老封建制度见鬼去吧,让圣经和教条都去死吧!我们是自由的,我们要合理分配,平均、统一,新天新地!消除差异!”

      一幅原始又残暴的美丽蓝图徐徐展开在魏玛眼前。如果人类不被任何一种势力左右,那该多好啊……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她越说越激昂,“一场地狱大实验已经开始,我们要把棋盘掀飞。长着犄角的怪物光明正大地走进大门,做不到。可如果我们披一层羊皮,混在羊群中呢?

      我们需要很多天使作容器。不,不仅是人型皮囊——他的声音、外貌、指纹以及天堂id都是我们的。他们的灵魂被我们替换,我们代替他们生活。拿切换人格打比方,新人格踢掉了旧人格,取而代之——

      一个恶魔可以在天堂扮演最平凡、最无害的角色,而不被察觉——普通的天使习惯了与恶魔共存,那么三界的壁垒在观念上就已经被打破了!这多棒啊,小哭包,是不是?”

      “继续说。”他不动声色,“请把钢笔给我。”

      现在他拿着这个房间里唯一被称得上是锋利的东西。

      “你无需担心,在给“旧人格”的缓冲区,你的灵魂仍有一席之地。人类病的底层病因就是‘意识决定形态’,因为你的意识“人性化”,导致你的身体逐渐“人性化”,变得像人类一样。只要你把身体控制权交给另一个人,衰老就会停止——”

      “你就能活下去。”

      “……我为什么要逃避衰老?我为什么要逃避死亡?人类就人类吧,我见识过,也想明白了。永生的神不亚于他们痛苦。我不再觉得自己可悲了。我其实感觉很幸福。”

      “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对体制的抗拒。如果我们什么都不抵抗,那就全完了。”她随后一拍脑门:

      “哦,对了,我代表个人还要给你一份诚意满满的小礼物——”

      一枚钻戒在她手上闪闪发光。

      魏玛喉头一哽。

      “这是你的遗物形态。”她说,“结婚那天跃升,你灵魂与记忆的的一部分随之变成了一枚钻石戒指——有关那个小女孩的所有记忆,都封在这枚戒指里。”

      “遗物形态是这样的:人类触发跃升后,天使的护佑记忆会被封存成一种物品,项链、水晶球、洋娃娃……随便什么。这是他们留给被佑人的遗物,天使回归神界后,则会忘掉被佑人有关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从此两者再无交集,永不再见,千秋复万年。”

      我暂停了几秒时间,从她的墓里把戒指拿出来了。我们管她叫〈mariposa〉,”她闭上眼睛,“蝴蝶的意思。很棒吧?这就像个录像带,在你自己身体里沉睡的时候,你可以再次与她重逢。”

      他闭着眼睛,满脸泪痕。思考能力正在远离他,大脑里只剩下一种朦胧的触感。流动的日光把一切变得模糊。

      魏玛公国最后微不可查地、缓慢地地点点头。一阵没入软肉然后冒血的声音。陶醉在自己演讲中的礼拜睁开眼,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钢笔了。

      “我可以把我的身体给你。”他握住钢笔,捅得很深,但没插进动脉里——目前,“以你的地狱发誓,永远不用我的身体伤害任何一个天使,否则我现在就自尽。你们肯定是要活的天使当容器,否则你早就会杀了我,而不是和我说那些话。”

      “放下,放下!你不说我也会发誓。”她认真地说,他头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庄重严肃。她右手嚓地长出锋利爪子,划破自己的胳膊,然后是掌心。她把血捏在手里攥紧。那张嘴也在笑着,吐着美丽的红色。

      他顺从地低下头,双手撑着床垫,感受爪子抠开他脑后的神经的剧痛。花园迷宫的阳光明亮而刺目,正如直视的床单一样白。他往前走去,硕大的鲜花向两侧分开。咳!一滩血被吐到阳光上。魏玛公国惊喜地发现自己在病床上变成了一只会飞的甲虫。他浑浊地挤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它一掼鞘翅,飞向树梢。太阳,鲜花。成群的蝴蝶——,——!

      那一定是只又乖又漂亮的甲虫,山达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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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番外·萨姆沙 (下):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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