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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寒风呼啸着掠过京城栉次鳞比的屋檐,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京城的冬天,都比边城来得迟些,也软些。
“将军,宫里递来的消息。”
苏端墨脚步匆匆踏入书房,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屑,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他声音压得低,字字却清晰:“您与其其格公主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七。届时,陛下将下旨晋封您为武安侯,在京城选址赐府宅,食邑八千户,赏金万两,珍宝三千。”
沈赏客从案后抬眼,眸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掠过一丝了然的沉凝,她搁下笔,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木案沿上轻轻一叩:“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比我想的,倒还晚了几日。”
“太子、陛下与皇后周旋良久,婚期才只拖到今日。”
苏端墨上前,将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置于案上,声音更低,“不知何故,此番陛下松动,正式旨意虽未明发,但东宫得到风声,立刻让我们早做打算。”
他知晓将军必有后手,心下仍不免悬着。
沈赏客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如影子般的柳一诩,语速平稳,却字字果断:“一诩,你即刻动身返回边城。告知李叔,可以动身了。之后,你便留在那边助他。此事关乎全局,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这步棋若成,北境大片疆域与关隘的实际控制权,将转入镇北军手中。代价也显而易见朝廷对镇北军的忌惮必将深入骨髓,尽管如今,这份忌惮早已如这窗外的积雪,深厚冰冷,不见底色。
“明白。”柳一诩毫不迟疑,抱拳领命。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没入门外纷飞的雪幕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寒江。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余炭火在兽耳铜炉中“哔剥”轻响。沈赏客起身走至窗前,望着庭院中越积越厚的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凉的剑柄。
“端墨,”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说,这般下去,朝廷还能放心多久?”
侍立在侧的锦带忍不住轻声插话,眉间蹙着忧色:“将军,我们这样做,朝廷真的还能允您返回边城么?”
沈赏客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推开半扇窗,凛冽的风夹着雪沫立刻扑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凛冽。
“我们没得选择,敬国公私造军械、勾结外邦、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我们只是未等朝廷那套繁文缛节的章程,先行平叛罢了。事后,北境疆土尽归镇北军镇守,而镇北军的统帅,必须只能是我。”
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嘲的弧度:“一个手握重兵、即将与外族公主联姻的边军统帅,朝廷岂能安枕?所以,这场婚事自然会有人,比我们更着急让它办不成。”
苏端墨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当初连州矿场案,我们顺藤摸瓜,只以为是丞相一党中饱私囊,谁曾想……”
他摇了摇头,“这次一诩他们端了黑甲军暗中经营的窝点,才揪出真正的主谋竟是敬国公,他谋算如此之大。”
锦带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微的不甘:“可我们当初入京,本是为了查清当年边城血战的真相,为枉死的同袍讨个公道,如今就这么回去么?”
沈赏客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坚韧的轮廓,当年的血与火,同袍临终前不甘的眼神,夜夜入梦,从未敢忘。
“此事,只能暂且搁置,从长计议了。”
她的声音很低,似是说给旁人听,也似是说给自己那不曾熄灭的执念,“何况,我们此番入京,也并非一无所获。”
“‘赐婚’这一出,确是我当初思虑有失。”她承认得坦然。将计就计入京,却未料到对方会用联姻这般直接的方式,试图将她彻底捆在京城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但失算,不意味着无路可走。
一条看似必经之路被彻底堵死,只是这漫天风雪之中,已有人,为她抑或是为他们彼此,悄然辟出了另一条更险、却也更直接的路径。
宁州敬国公反了的消息隔日便传至宫中,紧随其后的便是镇北军已以雷霆之势平定叛乱的捷报。
然而,与捷报同至的,是一封染着边关风沙气息的急奏,暂代将军之职的骠骑将军李岳身受重伤,镇北军众将联名恳请:“军心惶惶,唯镇北大将军亲返边城,方可安定!”
消息传开,暗流汹涌,紫宸殿内,鎏金兽炉吐着沉水香的薄烟,却压不住弥漫的凝重。皇帝、皇后、太子及几位枢要重臣齐聚,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不明。
谁心里都清楚,绝不能放陆辞潇回边城,如今的镇北军,早已是只认陆辞潇的虎狼之师。北境十五城,现已有八成在镇北军实际掌控之下了。若放虎归山,他日若有异心,挥师南下,恐将无人可挡。
皇帝面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念珠,颗颗转动间泄露着惶然:“众卿可有良策?”
兵部尚书出列,嗓音干涩:“启禀陛下,镇北将军一职,眼下实在无人可替。若强行扣留陆辞潇,恐边关生变……”
话未尽,意已明,若无足以服众之人接手,恐怕不必等陆辞潇下令,愤怒的镇北军自己就会变成南下的洪流。
殿内沉寂一瞬,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忽然上前半步,垂首低语,右手在袖中隐晦地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空气骤然一冷,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一直端坐凤位、珠翠雍容的皇后此时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千钧:“此议未尝不可。只是,需得一个‘名正言顺’的罪名,方可堵天下悠悠之口。”
众人悚然。皇后此言,竟是许了那毒辣的一计!
“母后!”
太子终于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无论罗织何罪,此时问斩功臣,皆属‘欲加之罪’!如何能安抚边城数十万将士?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心思转动如电,陆辞潇是他如今抗衡皇后一系最重要的倚仗,绝不容有失。然而他也清楚,镇北军势大,不仅皇后忌惮,就连御座上的父皇,以及看似中立的崔太傅等人,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即便自己将来依仗镇北军登上帝位,一个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恩主”,又何尝不是新君心头最大的刺?
殿内气氛僵持,恰在此时,另一位大臣面露踌躇,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娘娘,臣、臣昨日听闻市井之中有流言兴起,孩童间传唱一首古怪童谣,其词、其词隐约暗指朝廷对功臣有鸟尽弓藏之意。”
他说着,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方才提议“处置”陆辞潇的那位老臣。
满殿皆静,好一手先发制人!显然已有人料到朝中会有此议,提前将“鸟尽弓藏”的舆论散了出去。此刻若罪名稍有瑕疵,不足以将陆辞潇钉死在耻辱柱上,那么朝廷面对的,将是边军离心、民心尽失、天下寒心的局面。
这步杀棋,已是走不得了。
紫宸殿内,只余熏香袅袅,和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各种目光在空气中无声交锋,权衡,计算。
良久,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念珠碰撞出凌乱的轻响:“此事容后再议,散了吧。”
众人各怀心思,躬身退下。
出了殿门,凛冽寒风扑面。太子与崔太傅并肩而行,面色沉凝。后方不远处,刑部尚书苏衍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个出言提及“童谣”的官员背影上,此人应是太子一系。太子力保陆辞潇在他意料之中,但这般精准预判、提前布局舆论的手段,却与太子以往的风格不尽相同。
苏衍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如风吹皱池水,旋即又归于平静。这诡谲的朝局之下,谁又没有几副面孔、几步暗棋呢?他未再深想,拢了拢官袍,踏着宫道上的残雪,向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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