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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窗内外的月光
苏晚揣着饭盒站在公社学习班的土坯墙下时,秋阳正把影子拉得老长。墙头上的枯草被风卷着打旋,像极了她心里乱成一团的麻绳——陆战被关进去三天了。
她抬手摸了摸小腹,那里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扎根。晨吐的酸水还没压下去,喉咙里泛着涩味,可比起心里的焦灼,这点难受竟算不得什么。三天前陆战一拳砸在赵长贵脸上的闷响,此刻还在她耳朵里嗡嗡打转。
那天林奶奶被推倒在泥地里,灰白的头发沾着草屑,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陆战从地里狂奔回来时,赵长贵还叉着腰站在陆家院门口骂:"反了天了!敢推我?告诉你林老婆子,你孙子打了干部,这事没完!"
陆战没说话,黑着脸走过去,攥着赵长贵衣领的手青筋暴起。苏晚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像墨蛙山深处饿极了的狼,眼里翻涌着血。然后就是那拳,又快又狠,赵长贵肥硕的身子像个破麻袋似的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动我家人,找死。"陆战的声音比寨口的井水还冰。
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积了太久的火。从赵长贵逼她嫁给傻子,到扣工分、砸材料,再到如今推倒老人,陆战的隐忍早到了头。可这一拳,也正好撞进了赵长贵的圈套里。
"苏晚同志,进去吧,只能待一刻钟。"看守学习班的民兵掀开门上的铁锁,粗粝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院子里晾着一排褪色的蓝布褂子,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土坯。陆战坐在最里头的石磨上,背对着门口,脊梁骨挺得笔直,倒像是在晒太阳,而不是被关着。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眼里的锐利瞬间软了三分,随即又扯出个痞气的笑:"肚子饿不饿?"
苏晚把饭盒递过去,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手掌,烫得心慌。他手腕上还缠着布条,是那天被捆时磨破的。"陈丫说你把证据给王书记了?"她蹲在他面前,声音压得低。
"嗯,"陆战打开饭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腌菜,还有个剥好的煮鸡蛋,是林奶奶攒了好几天的。他把鸡蛋塞回她手里,"你吃,怀着娃呢。"
"我不饿。"苏晚推回去,"王书记那边......"
"放心,"陆战咬了口馒头,眼睛亮得很,"赵长贵他哥在农机站那点事,王书记早盯着了。咱们递过去的证据,不过是给了个顺水推舟的由头。"他顿了顿,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黑,"这几天没睡好?"
苏晚摇摇头,又点点头。夜里总梦见铁窗,惊醒时摸身边是空的,心里就发慌。"林奶奶的手腕好多了,陈丫天天来帮忙挑水。"她捡着好话说,"妇女们做的鞋垫卖了不少钱,都惦记着给你买块新布料做褂子呢。"
陆战笑出声,喉结动了动:"还是我媳妇能耐。"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赵长贵蹦跶不了几天了。他扣我工分,打我奶奶,这笔账我早记下了。"
"可你......"苏晚望着他脸上新添的划痕,那是被赵长贵的人推搡时蹭的,"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陆战挑眉,往旁边啐了口,"上次有个想抢我馒头的,被我按在磨盘上转了三圈,现在见我就躲。"他说得轻巧,苏晚却知道,这背后定是少不了冲突。
风卷着落叶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陆战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等出去了,咱就把房子修起来,给你和娃弄个朝南的炕。再买两只奶羊,你喝了奶水,娃长得壮。"
苏晚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砸在他手背上。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他说的不是吃饱穿暖,而是给她弄个朝南的炕,给未出世的孩子备奶羊。她想起刚穿越时那碗热粥,想起雨夜柴房的塑料布,想起他总说"麻烦"却一次次伸手帮忙,原来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藏着这么多真心。
"哭啥?"陆战慌了,用袖口擦她的脸,"是不是赵长贵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苏晚吸吸鼻子,抹掉眼泪,"我就是......想让你早点回家。"
"快了,"他望着她的肚子,眼神软得像化开的糖,"我还等着给娃起名字呢。"
正说着,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响得急促。看守的民兵探头出去,随即喊了声:"王书记来了!"
陆战和苏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光亮。
王书记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径直走到石磨前。"陆战同志,出来吧。"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的问题,组织上查清楚了。"
赵长贵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肥脸涨得通红:"王书记!他殴打干部是事实!"
王书记冷冷瞥了他一眼,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赵长贵同志,比起殴打干部,你纵容亲属倒卖国家财产、欺压群众的问题,是不是更该说道说道?"
赵长贵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陆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到苏晚身边,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她脸上,暖烘烘的。"王书记,那我先跟我媳妇回家了?"他语气里的痞气又回来了,却多了几分坦荡。
王书记点点头,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嘴角难得带了点笑意:"回去吧,好好生产,以后日子长着呢。"
走出学习班的门,秋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陆战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抱住苏晚,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在她颈窝里:"让你受委屈了。"
苏晚摇摇头,把脸埋在他胸口。粗布褂子上有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却让她觉得安稳。远处的墨蛙山在夕阳里泛着青黛色,古杨寨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一幅被晕开的水墨画。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赵长贵的事还没完,日子里的坎还会有,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再难的路,她也敢走下去。
"陆战,"她仰头看他,眼里闪着光,"咱回家给奶奶做南瓜饼吧,她念叨好几天了。"
陆战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带着泥土气息的吻,笑得像个得逞的孩子:"听你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缠在一起,像极了往后要走的路——有泥有坎,却始终牵着彼此的手。
走到学习班门口,陆战忽然停住脚,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的赵长贵。那人肥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望着王书记手里的纸,像是见了阎王。陆战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牵着苏晚的手,步子迈得更稳了。
秋阳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筛出斑驳的光。苏晚的手被他攥在掌心,暖得发烫。她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厚茧,是常年握农具、扛重物磨出来的,此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
“刚才王书记拿的,是赵长贵他哥偷卖零件的证据?”苏晚轻声问,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不止,”陆战侧过头,压低了声音,“还有赵长贵这些年扣社员工分、私吞救济粮的账。陈丫她爹是队里的记工员,早把账偷偷抄了一份,前儿个托陈丫给我的。”
苏晚心里一惊,难怪陆战被关进去还那么笃定。原来他早布好了局,连陈丫父女都成了暗线。这个看似“混不吝”的男人,心思竟缜密到这份上。
“那……赵长贵会怎么样?”
“不好说,”陆战望着远处的田埂,“现在这光景,运动一阵接一阵,王书记要动他,得找个稳妥的时机。但至少,他再想拿捏咱们,没那么容易了。”
说话间,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场。几个妇女正蹲在石碾旁纳鞋底,见陆战回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又惊又喜。其中一个叫李婶的,是最早跟着苏晚做鞋垫的,嗓门亮得很:“陆战兄弟出来啦?我就说你是被冤枉的!”
另一个妇女跟着点头:“赵长贵那厮,早该有人治治他了!前儿个还想抢咱们卖鞋垫的钱,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陆战笑着拱手:“多谢婶子们惦记,回头让苏晚给大伙做新样子的鞋垫,保准好卖。”
妇女们笑得更欢了。苏晚看着这光景,心里暖烘烘的。刚来时,寨里人看她的眼神多是好奇和提防,如今却能这样热络,都是一步步攒下的情分。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看见林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晃。看见两人身影,老人眼睛一亮,拐杖在地上顿了两下,竟迈着小碎步迎了上来。
“阿战!”林奶奶抓住陆战的胳膊,手抖得厉害,上下打量着他,“没受苦吧?身上有没有伤?”
“奶奶,我好着呢,”陆战扶着老人,声音放软了八度,“您看,壮得能打死头牛。”他故意挺了挺胸膛,逗得林奶奶笑出了眼泪。
老人又转向苏晚,摸了摸她的肚子,眼里满是疼惜:“这几天委屈你了,怀着身子还跑前跑后。”
“奶奶,我没事。”苏晚挽住老人的胳膊,“咱们回家吧,我给您做南瓜饼。”
进了院,陈丫正蹲在灶台前烧火,听见动静回头,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陆大哥,你出来啦!”她红着眼圈站起来,“我就知道王书记会明察秋毫的!”
“多亏你跑那趟腿。”陆战冲她扬了扬下巴,“回头让你苏晚姐给你绣个新帕子。”
陈丫脸一红,挠了挠头:“不用不用,能帮上忙就好。”
苏晚笑着去灶房舀水,刚拿起瓢,就被陆战接了过去:“你坐着歇着,我来。”他把水缸舀满,又劈了柴,动作麻利得很。林奶奶坐在门槛上看着,嘴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悄悄跟苏晚说:“这小子,打小就嘴硬,心里头热着呢。”
傍晚时分,南瓜饼的香味飘满了小院。金黄色的饼子烙得外焦里软,甜丝丝的南瓜味混着面香,勾得人直咽口水。林奶奶咬了一口,眼睛眯成了缝:“晚丫头这手艺,比镇上供销社的点心还强。”
陆战吃得最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也不看是谁媳妇。”
苏晚被他说得脸红,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却被他反手抓住。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柴火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陈丫她爹陈老实。男人黝黑的脸上带着点局促,搓着手说:“陆战兄弟,苏晚妹子,刚队里广播,说明天王书记要在晒谷场开社员大会,说是有重要事宣布。”
陆战和苏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时机,怕是到了。
第二天一早,晒谷场就挤满了人。赵长贵站在临时搭的土台上,脸拉得老长,看见陆战和苏晚,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却没敢发作。王书记坐在旁边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神情严肃。
人到齐了,王书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今天召集大伙,是要宣布两件事。第一,经公社调查,原农机站职工赵长富(赵长贵他哥),利用职务之便倒卖国家财产,已被停职审查。”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起来。赵长贵的脸“唰”地白了,身子晃了晃,差点从土台上栽下去。
王书记等议论声小了些,继续说:“第二,关于咱们古杨寨生产队队长赵长贵同志,经群众反映并核实,存在克扣工分、侵占集体利益等问题,即日起暂停职务,由陈老实同志暂代队长职责。”
这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更响的骚动。有人拍手,有人叫好,还有人红着眼圈抹眼泪——那些年被赵长贵欺负过的人,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赵长贵像疯了似的扑上来:“王书记!你不能这样!我是为了集体!我没有!”
两个民兵立刻上前拉住他。男人挣扎着,肥硕的身子在地上扭来扭去,嘴里骂骂咧咧,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威风。最后被拖拽着离开时,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陆战和苏晚,像是要把两人生吞活剥。
陆战却只是搂着苏晚的肩膀,迎着朝阳站着。阳光落在他黝黑的脸上,硬朗的五官透着一股舒展的笑意。苏晚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和自己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动静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安稳的歌。
散了会,李婶拉着苏晚的手说:“妹子,以后咱们妇女做针线活,再也不用怕被人拿捏了。”其他几个妇女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要把新做的鞋垫样式拿来给她看。
林奶奶看着这热闹的光景,抹了把眼睛,对陆战说:“阿战,你爹娘要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该多高兴。”
陆战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苏晚的手。远处的墨蛙山在晨光里舒展着轮廓,田埂上的麦苗泛着青绿色,一切都像是在酝酿着新的希望。
苏晚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结局。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有风雨,或许还会有难处。但只要身边有这个男人,有慈祥的奶奶,有真诚的朋友,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她想起穿越过来那天,冰冷的河水和绝望的哭喊;想起陆战第一次搭话时那痞气的笑;想起破屋里的第一碗热粥,雨夜柴房的塑料布,还有那张用烟盒纸画的记账表格……原来命运早就在暗处埋下了伏笔,让她在这七零年代的动荡里,寻到了最踏实的暖。
陆战低头看她,眼里的笑意温柔得像化开的春水:“想啥呢?”
苏晚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笑着摇摇头:“在想,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陆战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笃定:“嗯,一定会。”
风拂过晒谷场,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这个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年代,因为身边的人,终于变得甜起来了。
赵长贵被带走后,古杨寨像是被掀开了压在头顶的乌云,连空气都轻快了不少。陈老实暂代队长,为人憨厚实在,做事一碗水端平,社员们干活的劲头都足了。
苏晚的孕期一天天稳了下来,只是肚子越来越沉,走几步路就喘。陆战把家里的重活全揽了,每天收工回来,还不忘给她摘些野果子解馋——后山的酸枣、熟透的山杏,用衣襟兜着回来,沾着泥土的清香。
这天傍晚,苏晚正坐在院子里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小衣裳,用的是陆战好不容易弄来的碎花布边角料。陈丫拎着半篮子鸡蛋进来,红着脸说:“晚姐,这是俺娘让俺给你送来的,说孕妇吃了好。”
“又让你家破费,”苏晚连忙起身,“快坐下歇会儿。”
陈丫把鸡蛋放在灶台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苏晚手里的小衣裳:“晚姐,你手真巧,这针脚比绣手帕还细呢。”她顿了顿,又说,“前儿个陆大哥把咱们做的鞋垫卖到县城供销社了,人家说样式好,让咱们多做些,按月收呢!”
这倒是个好消息。之前靠黑市渠道,总怕被人抓把柄,如今能跟供销社搭上线,就安稳多了。苏晚心里一喜:“那太好了,回头我跟李婶她们说说,再添些新花样。”
正说着,陆战扛着锄头回来,额头上全是汗,黝黑的脸上却带着笑:“跟谁聊呢,这么热闹?”
“说你把鞋垫卖到供销社的事呢,”苏晚递过毛巾,“陈丫刚送来鸡蛋。”
陆战擦了把脸,冲陈丫道:“多亏你上次去县城跑了趟腿,跟供销社的王大姐搭上线。回头让你晚姐给你绣个新书包。”
陈丫脸更红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能帮上忙就好。俺爹说,等秋收后,想跟着陆大哥学做木活,去县城摆摊试试。”
“这主意好,”陆战点头,“陈叔的手艺本就不差,做些小板凳、木盆啥的,准能卖出去。”
陈丫笑着应了,又说了几句家常才走。苏晚看着她的背影,感慨道:“这丫头,比刚认识时开朗多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陆战坐在她身边,拿起小衣裳看了看,“咱们娃穿上这个,准是寨里最俊的。”他指尖划过细密的针脚,忽然低声道,“王书记托人捎信,说赵长贵兄弟俩的案子结了,赵长富判刑,赵长贵也被撤了职,罚去公社砖窑劳改了。”
苏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原主爹的冤屈虽没正式昭雪,但害死他的人终究受了罚,也算告慰了逝者。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爹在天有灵,该放心了。”
陆战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让他再惦记。”
秋收过后,队里分了粮食,陆家的粮缸第一次装得满满当当。林奶奶蒸了白馒头,煮了红薯稀饭,祖孙三人围坐在炕桌旁,吃得暖融融的。
“阿战,”林奶奶忽然开口,“我前儿个跟你陈婶打听了,公社卫生院的张医生是个老接生婆,经验足,等晚丫头生的时候,就请她来。”
“我早托人跟张医生说好了,”陆战给苏晚夹了块咸菜,“她答应到时候过来。”
苏晚心里暖烘烘的。这个年代缺医少药,生孩子更是过鬼门关,他们早早就替她安排妥帖,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冬去春来,院子里的桃树抽出了新芽。苏晚的预产期也近了。这天夜里,她突然开始腹痛,疼得额头冒汗。陆战急得团团转,连夜敲响了陈丫家的门,让陈丫去公社请张医生,自己则守在床边,紧紧握着苏晚的手。
“别怕,我在呢。”他声音发紧,手心全是汗,却努力让自己镇定,“张医生很快就到,咱们的娃乖,不会让你受太多罪的。”
林奶奶在灶房烧热水,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眼圈却红了。
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张医生抱着襁褓出来,笑着对陆战说:“是个大胖小子,六斤多,母子平安!”
陆战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林奶奶推了他一把,才跌跌撞撞地冲进里屋。苏晚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虚弱的笑。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鼻子忽然一酸。
这就是他的娃,他和苏晚的娃。
“像你,”苏晚轻声说,“眉眼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战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柔软的脸颊,小家伙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应。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亮:“叫啥名好呢?”
林奶奶进来,看着重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就叫陆念安吧,念想的念,平安的安,盼着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念安,陆念安,”苏晚念了两遍,点头,“好名字。”
日子就像院里的桃树,在春风里抽枝展叶,渐渐热闹起来。陆念安满月时,陆家摆了两桌简单的酒席,请了陈丫一家、李婶和几个相熟的邻居。没有大鱼大肉,却有苏晚做的腌菜、陆战打的野味,还有林奶奶亲手蒸的红糖馒头,满院子都是笑语声。
王书记也来了,带来了一块花布和两斤红糖,看着襁褓里的小家伙,笑道:“这小子虎头虎脑的,将来准有出息。”他拉着陆战说,“县里最近松了些政策,允许搞个体经营了。你之前说想修农机,我帮你打听了,公社农具厂缺个懂行的,你去试试?”
陆战眼睛一亮。这正是他盼了许久的机会。修农机是他的本事,进农具厂既能发挥所长,又能摆脱生产队的束缚,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多谢王书记!”他紧紧握住王书记的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激动。
苏晚也替他高兴。她知道,陆战的抱负不止于古杨寨,他有能力走得更远。
没过多久,陆战就去公社农具厂上工了。虽然离家远,得住厂宿舍,但工资和粮票都不少,日子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他每隔几天就回来一趟,给苏晚和念安带些县城的稀罕物:水果糖、雪花膏,还有给念安的小拨浪鼓。
苏晚则带着寨里的妇女们,把针线活做得有声有色。除了鞋垫、手帕,还做起了小孩的虎头鞋,通过供销社的渠道卖到周边公社,甚至县城的百货大楼。妇女们手里有了活钱,腰杆都挺得直了,见了苏晚,一口一个“晚姐”,亲热得很。
这天,苏晚抱着念安在村口等陆战回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念安咿咿呀呀地抓着她的头发玩。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陆战骑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来,车把上挂着个布包。
“回来啦,”苏晚迎上去,“今天这么早?”
“厂里提前放了假,”陆战跳下车,把布包递给她,“给你买的新衣裳,的确良的。”
苏晚打开一看,是件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在这个年代可是稀罕物。她嗔怪道:“又乱花钱。”
“给我媳妇买,不叫乱花,”陆战接过念安,在儿子脸上亲了口,胡子扎得小家伙咯咯笑,“对了,我跟厂长申请了,想把农具厂的旧机器修修,搞个副业加工零件,厂长答应了,说赚了钱给咱们分红。”
苏晚眼睛亮了。这可是政策松动的信号,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陆战看着她眼里的光,握紧了她的手:“晚晚,你信不信,再过几年,咱们能盖砖瓦房,让念安去县城上学,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苏晚望着他,夕阳落在他脸上,硬朗的五官透着坚定和温柔。她想起刚穿越时的绝望,想起破屋里的第一碗热粥,想起那些相互扶持的日日夜夜,忽然笑了,笑得眼里有了泪光。
“信,”她轻声说,“我一直都信。”
远处的墨蛙山在暮色里沉静如黛,近处的炊烟袅袅升起,自行车的铃铛声偶尔响起,混着孩子的笑声,在古杨寨的上空轻轻回荡。这七零年代的风,终于吹来了属于他们的,带着甜味的暖。
晨雾像一层薄纱,蒙在古杨寨的屋顶上。陈丫揣着那个用蓝布包了三层的木匣子,脚底板在结了霜的土路上打滑,辫梢上的红头绳被风刮得直抽脸。她不敢跑,怀里的东西比命还金贵——那是陆战被捆走前塞给她的,说等王书记从公社回来,就亲手交到他手里。
村西头的老槐树下,赵长贵家的烟囱正冒着油亮的黑烟。陈丫猫着腰从墙根溜过,听见院里传来赵长贵的粗嗓门:“那傻侄子今早又尿了炕!要不是看在他老子能给我弄批化肥,早把这废物扔沟里了!”接着是他婆娘尖细的笑:“等陆战那小子在学习班饿死,苏晚那小寡妇还不是任你拿捏?”
陈丫的心猛地一跳,攥着布包的手沁出冷汗。她想起苏晚教她认字时,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写“陈丫”两个字,说“丫头也是宝,得有自己的名字”。那时候苏晚刚嫁过来,脸上还带着城里姑娘的白净,却蹲在泥地上陪她写字,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暖得像开春的河水。
公社学习班的院墙是用黄泥夯实的,墙头上插着碎玻璃。苏晚站在墙根下,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揣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刮得她肚子里一阵翻腾——怀了身孕的人总是怕冷,可她夜里总睡不着,睁着眼数窗棂上的破洞,数到第七根就想起陆战被捆走那天,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淌血,却冲她笑,说“等我回来给娃起名字”。
“苏晚同志。”看守的民兵换了岗,是个脸膛黝黑的后生,以前在生产队被陆战救过命,此刻声音放得很低,“陆大哥让我给你捎句话,说‘匣子沉,水要开了’。”
苏晚的手指猛地收紧,碗沿烫得她一哆嗦。她知道这话的意思——陈丫找到的证据够重了,王书记那边该动手了。她抬头望向院墙里那排土坯房,第三间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像只眼睛,正望着天上慢慢散开的云。
王书记的办公室在公社大院最东头,桌上摆着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插着支钢笔。他捏着陈丫送来的木匣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匣子里的东西用旧报纸包着:一张泛黄的零件清单,上面的字迹被水浸过,却还能看清“赵长富”的签名;一张用墨汁拓下来的仓库锁印,边缘带着模糊的指纹;最底下是张照片,边角卷了毛,上面是两个穿工装的男人站在农机旁,矮个的是苏晚的爹,高个的正往麻袋里塞零件,侧脸像极了赵长贵。
“这照片哪来的?”王书记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丫的指甲抠着衣角:“苏晚姐说,是她爹以前在县城农机站跟人合的影,原主藏在枕头下的布包里。陆大哥说,赵长贵他哥赵长富,就是靠着偷卖这些零件,才给赵长贵买通了公社的关系。”
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玻璃上,王书记从抽屉里翻出份文件,是县纪委刚下发的通报,上面用红笔圈着“严查运动期间利用职权谋私、打击报复群众”。他想起半个月前,陆战被捆到公社时,赵长贵跟在后面喊“这刺头敢打干部,就得让他脱层皮”,而陆战站在院子中央,棉袄被扯得露出棉花,却挺直了腰杆:“我打他是因为他推了我奶奶,王书记你记着,古杨寨的人,骨头都是硬的。”
那天的日头很毒,陆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根宁折不弯的扁担。
古杨寨的炊烟渐渐连成了片。林奶奶坐在炕沿上,手里纳着鞋底,线轴在腿上滚来滚去。她的眼睛有些花了,穿针时总要眯起眼,可手上的活计没停过——那是给陆战做的棉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说等他回来,脚就不会冻着了。
“奶奶。”苏晚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点红,“刚才去磨坊,张婶塞给我两个红薯,说给娃补补。”
林奶奶放下鞋底,摸了摸苏晚的肚子,掌心的老茧蹭得人发痒:“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个犟种,夜里总踢你吧?”
苏晚笑了,眼里的愁绪淡了些:“昨夜里踢了我三下,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正说着,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林奶奶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苏晚扶着她往外走,只见村口的土路上扬起一阵黄尘,十几个汉子簇拥着个人影,正往这边来。
是陆战。
他身上的棉袄还是那件打了补丁的,却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剪短了,露出硬朗的额角,只是脸色比走时更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人群里有人喊:“陆大哥!赵长贵被县纪委的人捆走了!”还有人举着个铁皮喇叭,是以前生产队喊工用的,此刻正嗷嗷地喊:“赵家兄弟把农机站的零件偷去卖钱,还害死了苏晚她爹!现在被抓了!”
陆战的脚步顿了顿,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站在院门口的苏晚身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她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痞气,倒像是晒透了阳光的麦子,沉甸甸的,带着股子踏实劲儿。
苏晚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顺着脸颊滚进嘴里,咸津津的,却暖得像陆战第一次把她从仓库角落里拽出来时,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带着烟草味的褂子。
人群涌到院子里,陈丫挤到最前面,举着个红本本,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陆大哥,王书记说这是你的平反证明!还说……还说让你开春去农机站当技术员!”
陆战接过红本本,粗糙的手指抚过烫金的字迹,突然转身,朝着苏晚走去。他在她面前站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
“娃动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哑。
“嗯。”苏晚点头,眼泪还在掉,嘴角却扬着,“刚才踢了我一下,像是在欢迎你。”
林奶奶站在一旁,用围裙擦着眼角,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站在风里愣着,快进屋!我给你们熬了小米粥,加了红糖的。”
太阳渐渐升高,雾散了,古杨寨的屋顶露出了黑瓦的脊梁。陆战牵着苏晚的手往屋里走,人群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说要帮他家修屋顶,有人说自家的母鸡下了蛋,要送两个来。
苏晚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王书记站在老槐树下,正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阳光落在他身上,映得胸前的钢笔亮闪闪的。远处的墨蛙山在阳光下显出青黛色的轮廓,山脚下的田埂上,已经有社员扛着锄头在翻地,冻土被翻开,露出湿润的黑土,带着股子腥甜的气息。
“在想啥?”陆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晚摇摇头,握紧了他的手:“在想,开春了,该种点啥。”
陆战笑了,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里发暖。屋门口的春联是苏晚用红纸剪的,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活气,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唱一支关于日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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