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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四月二十六。
前一天晚上蝶生被接回父母家中。
大婚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天还未亮透,寨子里便已沸腾。
空气里弥漫着糯米蒸熟的暖香、新酿米酒的醇甜,以及一种更为肃穆的、焚烧某种特制香料所产生的缥缈烟息。
鸟鸣被鼎沸的人声压下,蜿蜒的石板路两侧,每一座吊脚楼的栏杆上都系上了崭新的红布,在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道道灼热的视线,共同投向那座最为幽静也最为特殊的小竹楼。
蝶生便是在这片喧嚣中被唤醒的。
他被几位面容肃穆、手脚麻利的女蛊师围住,她们沉默地为他履行一系列繁琐的婚前仪轨。
温热浸着特殊草药的浴水洗去了最后一丝倦意,紧接着便是更衣。
层层叠叠的银饰被捧出,沉甸甸地压上他单薄的肩颈、手腕。
最后,是那身为他量身定制的婚服——以鲜亮的赤红为底,用灿金与玄黑的丝线,绣满了繁复的蝶恋花与蛇缠枝纹样,衣摆宽大,行动间几乎听不见布料摩擦,只有银饰相撞时发出的清冷叮咚,一声声,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他神色不佳,苍白的面容被红衣银饰衬得几乎透明。
窗外传来的每一句欢笑、每一段迎亲队伍演练的古老歌谣,都像无形的丝线,将他越缠越紧。
而小竹楼里,姜谕也已穿戴整齐。
他的婚服是更为深沉的玄黑与暗红交织,盘踞的蛇形图腾在他襟口、袖间乃至额饰上冷硬地闪耀。
他立于镜前,身姿挺拔如孤崖劲竹,平静之下是唯有自身能感知的、蛇灵对于即将完成完整契约的躁动与渴望。
长老在一旁,用苍老枯槁的手,为他额角的金蛇印记点上赭红的眼睛。
苗寨成亲一半在子午交替时拜堂,但早早的就需要去新娘家迎接。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唢呐与芦笙的声响撕裂长空。
姜谕走在最前,接受着沿途族人投掷的寓意祝福的糯米与花瓣,他面容冷峻,唯有在目光偶尔投向寨子边缘那座吊脚楼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按照苗寨的规矩,他需亲自进入吊脚楼,在一片女眷们刻意设置的嬉笑阻拦声中,将自己的伴侣背出房门。
门开的一瞬,喧嚣似乎短暂地静了一静。
蝶生端坐于榻上,繁重的头饰垂下细密的银流苏,半掩了他的神情。
姜谕一步步走近,银饰叮咚,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俯身,冰冷的指尖无意擦过蝶生后颈的皮肤,感受到其下细微的战栗。
然后,他稳稳地将少年抱起——轻得惊人,像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又像承接住命运交付于他的、不容有失的重量。
跨火盆,寓意祛邪避灾;饮牛角杯中的合卺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蝶生被呛得眼角泛红,姜谕的手在他背后稳了一下,轻柔的替他顺气。
随后是在寨子中心祷告天地与祖先。
烈日当空,万目睽睽。长老吟诵着晦涩古老的祝词,祈求蛇灵与蝶灵永世交融,护佑寨子昌盛。
篝火燃烧的袅袅白烟直冲云霄。
姜谕与蝶生并肩而立,一个玄黑如夜,一个赤红如血,在族人眼中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寨子未来的希望与依仗。
蝶生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姜谕线条冷硬的侧脸,再望向远处被日光晒得有些模糊的山峦轮廓。
祭词冗长,仪式庄重。
每一道程序都像一道锁,想要将他牢牢锁在这片他渴望逃离的土地。
银饰冰冷地贴着皮肤,嫁衣沉重如铁。
他在一片震耳欲聋的祝福声中,轻轻闭了下眼。
这场盛大繁琐的婚礼,于他人是庆典,于他,是刑场之上最后的华美祭礼。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竹楼的窗棂切割成块,斜斜投在铺着红绸的榻上。
喧嚣仿佛被隔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只有隐约的笙歌与欢宴声浪,提醒着蝶生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仍在持续。
他被送回这间熟悉的卧室,沉重的嫁衣与银饰仍未卸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等待让他的心脏像是在炭火上煎熬。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绣满蛇纹的宽大衣袖,耳畔是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
蝶生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跃出喉咙。
濯英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她脸色紧张得发白,一双大眼飞快地扫视屋内,随即反手轻轻掩上门。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起眼的、用深蓝土布包裹的小包袱。
“阿哥……”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步走到蝶生面前,将包袱塞进他冰凉的怀里,“都、都在这里了。干粮,水,还有你攒下的那些……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蝶生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仿佛接住了全部自由的希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濯英却用力摇摇头,眼圈微红:“快藏好!阿哥,以后自己保重。”
她不敢多留,迅速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竹楼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蝶生和怀中那个决定命运的包袱。
他将它紧紧搂住,藏入床榻最里侧的被褥之下,仿佛藏起一个灼热的秘密。
时间缓慢得近乎残酷。
蝶生闭着眼,静静等待午夜的到来。
残月移到正空,子午交替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依然是那几位女蛊师,她们恭敬的请他下楼拜堂。
姜谕伫立在堂屋中央,看着被人群簇拥着走来的蝶生,眼里染上甜蜜的笑意。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古老的服饰,玄衣之上用银线绣着庞大的盘蛇图腾,蛇瞳以墨绿宝石镶嵌,仿佛活物。
额角金蛇的赭红双眼变得鲜红欲滴,那双褐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牢牢锁定了一步步走近的蝶生,里面翻涌着让蝶生害怕的情绪——喜悦、渴望、爱欲交杂在眼底,令他不敢直视
长老的身影佝偻而模糊,声音沙哑如同摩挲着千年龟甲。
“拜——!”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嘶哑喊声划破夜空。
蝶生身不由己地躬身,沉重的头冠几乎让他失去平衡。
他能感觉到身侧姜谕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
“再拜——!”
第二轮叩拜。蝶生的目光低垂,只能看见姜谕玄黑衣摆上那狰狞的蛇纹和自己鲜红嫁衣的衣角。
“三拜——!”
最后一道仪式。蝶生感到一阵眩晕,昏黄的烛火、诡异的吟唱、还有身侧那人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浓郁的蛇灵气息,几乎要将他吞噬。
最重要的环节到来——共饮“同心酒”。
那并非普通的米酒,而是盛在一个雕刻着蛇蝶缠绕图案的古老银碗中,酒液浓稠,色泽暗红,散发着铁锈与奇异草木混合的气息。
姜谕率先端起银碗,饮下一半。
随即,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托起蝶生的下颌,将剩下的半碗酒缓缓倾入蝶生口中。
酒液辛辣无比,一股蛮横的力量瞬间在体内炸开,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蝶生抑制不住地呛咳起来,眼角瞬间逼出生理性的泪水。
恍惚间,他看见姜谕俯身靠近,褐色的眼里含着笑意,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狼狈脆弱的模样。
姜谕的拇指轻轻地擦过他的唇角,拭去一滴残酒,动作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般的狎昵。
礼成。
观礼的族人们伏地跪拜,情绪高昂而狂热。
蝶生却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无边的冰冷和孤寂。
他再一次被送回二楼的卧室。
楼下的声浪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唢呐与欢呼声震天响——拜堂仪式已成,最大的庆典开始了。
沉重的脚步声和带着醉意的祝福声混杂着传来,那是众人簇拥着姜谕正在楼下接受一轮又一轮的敬酒。
姜谕低沉而简短的应答声偶尔穿透喧嚣,清晰地钻入蝶生耳中,每一次都让他脊背绷紧。
蝶生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他迅速扯下身上繁复沉重的银饰和赤红嫁衣,胡乱塞进被褥,露出了里面早已穿好的、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衣裤。他将濯英带来的包袱紧紧系在身后。
竹楼后的阴影里,濯英焦急地打了个手势。
蝶生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禁锢了他八年、布满红绸喜字的竹楼,毫不犹豫地攀过窗户,身影轻盈地融入黑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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