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决赛场地不变，对手是第四小组的九班。第二节刚下课随寒薇便从窗口看到篮筐边围上了人，教室里四位队员都换上了球服，夹在人群里下楼前往赛场。

　　“加油啊章旬！保一争一！”

　　不是有人撺掇着气氛，不带恶意的语调却无端制造了些真空般的紧张感。章旬只一点头朝着声音的源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班和九班均是倾巢而出，加上其他班级的观赛者，里外里围了好几圈。还在准备阶段便能感觉到参赛选手的紧张，助威声伴着眼里炽烈的热望，一层又一层叠在他们的肩膀上。

　　比赛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密中展开，全然不同于半决赛时恣意的大开大合。九班的跳球选手身穿10号球衣，身形修长而匀称。将球拨下后九班的传导行云流水，这位名叫廖晨阳的10号球员几乎无处不在。

　　三班的首发是郭骁、熊高扬和章旬，三人的配合也还算默契。饶是如此，众人还是感觉到恐怖的差距——九班三人的配合如同缝纫机的针脚一般，密密匝匝让人透不过气。

　　体育特长生的优势叫人无法忽视。廖晨阳能在郭骁卡好位置准备投篮时鬼魅般跳起，预判球的走向；也能在熊高扬和章旬的盯防下后撤步转身跳投，不落入两人的假动作圈套。

　　大概是半决赛时，三班的风格被看了个七七八八。篮球空心入网时“唰”的一声，不给人一丝迟疑的机会便落向地面。

　　章旬依旧沉默地观察，找机会奋力卡位。在廖晨阳和其他对手的夹缝中一次次跃起，指尖触到球后第一时间传出去。随寒薇能看到他的面色与半决赛时不同——眼神不再明朗清亮，似是蒙上一层雾，动作也带上微不可查的踉跄和凝重。

　　半决赛时章旬一个球都没有投，全都传给了队友，他认为的更加有把握得分的人。半决赛时张风遥身材高大，章旬刚一上场便带着势如破竹的自信；而此时廖晨阳的弹跳和预判都不逊于他，有几次章旬就快要碰到球了，更快的影子却抢先一步将球摘走。

　　比分像钝刀割肉一般，开始时咬得很死，而后一点一点拉开。6：8，8：12，9：13，10：15。三班凭借郭骁的跳投、熊高扬的控球和章旬的篮板苦苦支撑着，叫分差不至于太大，每一次得分都如踩过荆棘丛。

　　场边呐喊助威声依旧，起初是对象不一给两个班的球员，后来干脆变成了送给所有人的“加油”。热情仍是澎湃的，三班的声浪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不安，顺着空气传到球员耳朵里，又浮到章旬脸上。随寒薇见他擦掉额角的汗时不再轻巧甩掉，而是把手放在衣服上急促地蹭一蹭。而望向廖晨阳时，章旬眼中依旧是冷静的，此外又添了一丝犹豫以及……自我怀疑。

　　下半场的前半段分差一直在7分上下，浮动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无法创造突破就继续盯人，盯好自己的位置。不断地掩护，无论有球没球都要一直做，郭骁被盯死就由熊高扬来投。只要机会够多，就有更大得分的可能。

　　然而经过十几分钟的鏖战，三班的战术已被九班拆解得所剩无几。此时此刻要打破节奏，恐怕需要一次不同以往的进攻。

　　熊高扬持球观察，廖晨阳正在郭骁身侧，两人腿部离得极近，上身正向一个方向来回倾倒试探。章旬在罚球线旁掩护，为其防住对手。

　　“来！”

　　短促的低喝后，章旬几乎是反射般窜出。然而球并没有飞向他，而是落入郭骁手中。廖晨阳长臂一展建立防守，郭骁压低重心运着球，与其对视几秒之后朝着空防区迅速将球甩了出去。

　　球击地的落点就在章旬的路径斜前方，章旬一个转身将球抢到。这是一个他不擅长的投篮点，正常情况下他绝不会选择自己出手。九班的前锋正从侧后赶来，熊高扬催促道：“章旬，直接投！”

　　时间所剩无几，章旬的动作生出一瞬间的凝滞。指尖的触感还是熟悉的，微微粗粝又有弹性的皮革，球握在手里却冰凉又僵硬。余光中廖晨阳如一阵风般靠近，可是篮筐距离如此之远。

　　电光石火间地面上廖晨阳的影子近了，猎豹般的压迫感遮天蔽日笼罩下来。章旬闭了闭眼，本能地回忆着从前练习的时刻——屈膝，起跳，将球送出。

　　球出手的一瞬间，章旬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落地时核心也微微失衡，章旬朝右趔趄了一步。不出所料球没有进，弹到篮板上又向上飞去。内线的防守早已就位，篮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聚焦着无数人的视线。

　　章旬再度回忆此刻时，意识到其实是不适合抢篮板的。投篮的位置离球弹向的位置拉出了个大斜线，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如果把机会全留给郭骁和熊高扬，哪怕自己在外线待命传球，也比直接跳出去的好。

　　然而那一瞬间章旬跳出的方向实在是不经思考的急切，直挺挺朝着篮球冲去。又或许拥挤的人群和手臂干扰了他的平衡和视线，指尖甚至来不及将球拨弄方向，只堪堪顶起便落向地面。

　　“嘶——”

　　时间定格在这一秒，被按下了暂停键。橡胶鞋底与水泥地的摩擦格外清晰，陈钝的簌簌声中能听到中间的砂砾被推动滚了又滚。而后是衣料在地上滑蹭，声音越来越沉闷，最后是皮肤。

　　落地重心不稳，章旬的身体如积木坍塌般摔在地上。左侧小腿隐隐泛红，手肘处已经流了血。

　　篮球落入熊高扬手中，比赛仍在继续。薛一鸣将章旬换下，路线交错时还不忘和章旬击了下掌。

　　“加油。”嘴唇只吐出两个字便紧紧抿住，章旬捂着左臂擦伤处走出场地，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步子也轻轻的，听不见一点声音。场边的姜经武拉着他朝校门口走去，大概是去药店消毒。

　　两人走的缓慢，远远的身影如苇叶般，偶被风吹起棱角。

　　章旬离场后的篮筐下空廓了不少，失去篮板屏障和部分牵制后天平愈加倾斜。早在半决赛时薛一鸣的特点便被九班看透——灵活有余但身高不足。廖晨阳解除了本就不厚重的封印，连续中球得分。熊高扬和郭骁仍在奔跑，不甘的薛一鸣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打信号的沟通的机会，甚至在跃起跳投的时候故意碰到对手的手臂，造成犯规。

　　运气眷顾，两个球都进了。三班又得三分，引来人群中短暂的一阵欢呼。然而分差犹在杯水车薪，倒计时走得冰冷无情。

　　自章旬离场后随寒薇便失去了半决赛时擂鼓般的振奋，心空荡荡轻飘飘地冷下来，像是被牵走了。终场哨音如审判锤一般奏起，记分牌数字定格。

　　14：22。高二三班最终名次为第二名。

　　九班的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另一侧则是淡淡的，或惋惜或安慰的议论声。熊高扬、郭骁和薛一鸣坐在一起，被三班的同学默默围拢住，圈成一道温暖的墙。无论如何这个名次已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败给体育特长生也毫不可惜。

　　“三班的！”

　　人潮还未散去，校门方向传来姜经武的声音。接着是小推车轮子的咕噜响，几个泡沫箱摞在一起，最上面的一个没有盖子，远远望去里面花花绿绿摆满了塑料杯。

　　章旬还没有回来，姜经武一人拉着推车朝场地靠近。离得近的几个人上前帮忙分发，随寒薇也跟着前去。看包装是校门口的一家开了很多年的果茶店，名字叫“七杯茶”。味道和颜色各式各样，红橙黄绿紫白蓝什么都有。

　　“来喝饮料啦”

　　雀跃的叽喳声在三班队伍中响起，领到饮料的人结伴往教学楼走。广播里放出活跃气氛的音乐，这场篮球赛就算是正式结束了。第一首随寒薇听过，是《灌篮高手》的一首经典片尾曲，在三井寿从迷失自我到重返篮球队的这段剧情里出现过好多次。

　　前奏节奏干脆轻盈，曲调宛如暗夜里的点点星光。随寒薇留在推车旁没有走，主动伸出手将饮料递给一个个前来的人。眼见最后一箱见了底，姜经武点了下数量：“章旬的还没拿，他们三个都拿了，剩几个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还推车。”

　　随寒薇点点头，将余下的几杯拿到旁边的石桌上。

　　观赛的人已经渐渐散了，随寒薇摆弄着剩下的几个杯子。几分钟后又被拿走两杯，剩下一蓝一白两杯饮料，里面配料一样，都是几片香水柠檬。

　　只剩下章旬一个人没有拿了。

　　随寒薇不由得回想章旬摔倒，站起，离开的整个过程，将脑内播放器调成0.5倍速，逐帧复盘回顾。章旬是斜着落到地面的，鞋底侧着滑了一下，摔倒的时候关节没有先着地，走路的时候也没有踉跄，只是有些慢……随寒薇闭上眼，努力将章旬走出校门的影子在记忆里拼凑完整。

　　脚下步子深浅均一，左边手肘举到面前吹了吹，然后就放下了。

　　再睁开眼时刚好广播里换了音乐，前奏只有5秒，鼓点混着几声电吉他。操场上的人几乎走了个干净，远处走来的贴着纱布的瘦高身影格外清晰。

　　随寒薇“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无声张了张嘴又闭上。

　　章旬似是看到了她，稍转了方向朝石桌走来。随寒薇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塑料杯，冰块已经化了一些，可还是能感到一点刺骨的冷。

　　“怎么没回去？”章旬的语调听起来并无异样。

　　“姜老师让我在这儿等你。”随寒薇递上手中的两杯饮料：“还剩两个，你先选。”

　　章旬盯着她的手看了两秒，直到随寒薇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了才终于开口，嘴角也牵起了一点点弧度：“怎么感觉是一个味道的。”

　　分的时候应该留意一下的。随寒薇正想着，章旬拿走了蓝色的一杯：“你喝那个，看起来颜色正常点。”

　　吸管的包装被捏得有些濡湿了，纸皮也起了褶皱痕迹。章旬顺手从随寒薇手中抽走一支咬开，“啪”地一声刺破塑料膜。

　　随寒薇故意稍迟了两秒，跟章旬错开两步走着。广播里的音乐唱到了第一段副歌处，男声不算清亮略有些喑哑，音调却不低。

　　“这首歌，是什么时候播的来着？”

　　随寒薇知道章旬问的是什么，思忖回忆一下答道：“好像是县大赛结束，颁奖的时候。”

　　这首歌在动画片里只出现了一次，那时主角团正以第二名和海南队一起，代表神奈川县出征全国大赛。赤木、樱木、宫城，每个人脸上都是难掩的兴奋，就连面瘫流川枫都流露出希冀的神色。一个新的通往梦想之境的开始，脚下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路。

　　章旬点了点头，视线始终朝向前方：“遗憾么？”

　　“什么？”

　　几秒钟的犹疑后章旬开口：“如果我没有去投篮的话，结果可能会不一样吧。”

　　广播里奏至第二段副歌，音调也拔高了一个八度，歌手带着明显的日式口音唱出最后的一句“I believe in our endless chain”，艰涩的吐字夹在日文里有些突兀，却也格外坚定。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最后的几句歌词循环往复，趁着还没唱完随寒薇又道：“没有你的话，我们班都走不到这里啊。”

　　其实章旬并不知道神奈川在日本的哪个地方。根据动画的空境里和主人公的活动范围推断，应该是在海边。铁轨旁有一个斜坡，延伸到尽头就是海。夕阳将海水煮成一汪熔化的金液泛着波澜，风拂过时迸溅出细碎的跳跃的光斑，像极了前一刻随寒薇的眼睛。

　　音乐渐入尾声，操场上刹那间安静下来，鞋子踩在水泥地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某一次关掉电视机时结束，音响里传来最后的一声响，是广播室里按下了开关。手中的饮料不知不觉见了底，随寒薇将杯子拿到面前，不自觉晃了晃。

　　暮色将近，冰块叮叮当当如一匣水晶敲出了些轻响，乍一听还有些像寺庙屋檐下的风铃。

　　请让他再听一次这首歌吧，随寒薇暗暗祈祷。

　　哪怕只有一段。

　　“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变

　　但仍想要紧紧拥抱你

　　不想让我们的足迹消失

　　想和你一同踏上这无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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