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

　　夜色深重，元华殿内仍点着数盏灯火。
　　身着素冕的天子坐于书案前，曲指支着额头，已经维持这一动作许久，面前的奏章未翻动一页。

　　侍候的内官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位略微上前，低声劝道：“陛下，夜已深，您近日身体不适，应早些安寝为宜。”

　　隔着些距离，又被宽大的袍袖挡着，内官不知天子究竟是醒还是闭眼休憩，许久没有听到回声，他小心地又唤一句：“陛下？”

　　终于，人影动了动。烛火映照着天子面上的疲色，嗓音如水沉哑：“什么时辰了？”
　　“陛下，已过丑时三刻。”内官答道。

　　郑景揉捏了两下眉骨，没再说话，神情状若梦醒。

　　是梦。但不同于前些日子的恶妖纠缠，而是久违地梦见少年时期。

　　梁朝末年，北方的乌涂国率军攻打边境，折了十多座城池，将其时正北巡的皇帝围困在玉岭，各地援军纷纷前去勤王，包括江陵留守郑肃。
　　彼时郑景年方十六，果敢勇毅，一腔豪情壮志想要舒展，不愿待在家中，偷偷跟了去。

　　他于军中献上良策，一月后，乌涂国退兵，等回到江陵，他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候山匪袭击，因他带走了家里大半守卫，损失许多钱财，他最小的胞弟郑则同时失踪，他的母亲因此病倒。
　　此后他多方寻找郑则踪迹，然而上天入地，半分线索也没有。

　　随着时间流逝，此事慢慢化作挥之不去的旧痕，既不明显，也绝没有消失。
　　他的前半生不能说俯仰天地，但所行皆不愧于本心，唯有这件事不能释怀。

　　年前深冬，他突然做起怪梦。
　　梦里白雪皑皑，万物枯萎，他于一片纯白中漫无目的行走。

　　后来梦的内容变化，脚下地面皲裂，他掉进冰冷的水中，四面八方的水挤得他呼吸困难，模糊中见水底躺着一个孩童，四肢被绳子捆住，绳尾绑着石头。
　　还未看清孩童模样，就见他陡然改了面目，变作一个肤色黢黑的妖怪，睁着血红的双目，凶狠地朝他扑来。
　　利齿切破皮肤，冰凉得即使在梦中也令人颤抖。

　　妖怪发出扭曲的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阿兄为何抛下我？”

　　惊醒之后冷汗淋漓，胸口被爪刃刺穿的触感如同真实。

　　郑则自幼聪慧伶俐，很得郑肃欢心，又因出生时不足月，身体虚弱些，更是受到溺爱。他也曾在郑则撒娇时应承他，会好好保护他。

　　自郑则失踪，这个应承成了枷锁。
　　时日长久，枷锁也会腐烂。

　　在连番噩梦之后，他召见国宗，下令除妖。

　　与妖隔空相望的一刻，十数年时光褪去，露出斑驳的底色，郑景立刻就确信，那个模样是郑则，而且，“郑则”记得他。

　　他迟疑了分毫，然后再次下令。
　　如果是真的郑则，他或许会容情，一介妖物，不过是死人的幻影而已。

　　站在妖身边的女子似乎是知道什么，所以在保护它。
　　然而，妖选择去死。

　　郑则少时虽顽皮，却懂事理，也会爱护旁人，残留着郑则影子的妖所说的一番话，不止是为自己求安宁，也是在撇清关系，好让护着它的那个捉妖师能脱身。

　　捉妖师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妖的心意杀死了它，他也就顺水推舟放了她一马。

　　至此，磋磨他的执念该平静下来了。

　　郑景起身，随着执灯引路的内官去往寝殿。
　　床榻旁的帘挂上贴着几张符，是召见那日国宗宗主留下的，保他不受妖怪袭击。

　　他将符咒揭掉，宽衣躺下，闭上眼睛。

　　不知何处的风吹来，烛火摇曳，似有童声响起。
　　“阿兄，‘患不知人也’应该作何解呀？”

　　郑景猛然醒来。

　　声声远去，不见故人。

　　*
　　星月低垂，流云缓缓。
　　急酒更醉人，短暂消停的热意反噬一般从皮肤下汹涌渗出，灼得人脸色绯红，困意也上涌，本来清醒的脑子很快混沌起来。

　　白荵抓着陆善的袖子，撑着最后的清明道：“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走。”

　　陆善垂眼望着靛蓝衣袖间柔和的一片白，温声道：“我不走。”

　　白荵松开手，合衣躺了下来。
　　许是酒的后劲大，一闭上眼睛便似熟睡。烛光幽幽照着，在衣衫的折痕间投落细小的阴影。
　　一室安静。

　　床边的少年一身靛蓝，如同山间崖壁上沉静的野松。他曲膝弯腰，靠近榻上，目光如黏稠的花蜜，流连在她的脸上，带着浅淡的好奇。

　　微微发烫的呼气均匀安定地扑在他的指边，他无意识地摩挲着。
　　就这么望了会后，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没有人回答他。

　　他忽然想起什么，手指探进衣襟中，抽出条纤细的金线，下面坠着色泽奇妙的玉。
　　白得几近透明，其中涌动着丝丝鲜红，仿佛血迹。

　　据说灵隐之界的圣玉由千年前的大妖妖丹所化，常年浸于冷泉中，历经无数晨昏洗涤，不再具有妖异之力，反而能清心明意、压制妖气。

　　微弱的光亮下，玉中的红色缓缓流动。当一截纤秀的手指抚上去时，红色像有生命般迅速缠绕上来。
　　片刻后，他又将玉放了回去。

　　云遮住了星月，夜色愈加暗淡深沉。
　　这一夜陆善初次做了梦。

　　梦里约莫同现在差不多的时节，青衣的捉妖师离开了委托除妖的镇子，走进山野。
　　绿色苍茫，她一路捡了些药草，到下个镇子时又把药草送给旁人。

　　而他隐藏着身形，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
　　她几次回过头来，望向他所在的地方，面有疑惑，最终又转身。

　　最后一次，她朝他走过来，他的心脏奇怪地停滞了一瞬的跳动。
　　但是没有等她靠近，他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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