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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雪声里的余光
十二月的早自习,初三(9)班的窗玻璃结了层厚冰花。宁昭用指尖在冰花上划了道正弦曲线,波峰和波谷的间距正好对应课本上的“17cm波长”,只是指尖的温度很快让曲线模糊,像段被揉皱的波形图,连起伏的痕迹都在慢慢消失。
周野葵的钢笔在英语单词本上敲出轻响:“外面在扫雪呢,你听——”她的笔尖戳了戳窗玻璃,“咯吱咯吱的,像在磨钢尺。”
宁昭的耳朵凑近玻璃。扫雪的声音确实像金属摩擦,扫帚刮过结冰地面的“刺啦”声,和实验室里砂纸打磨钢尺缺口的动静几乎重合。她想起上周的物理课,老师用砂纸磨断了根17cm的钢尺,说“阻力够大,再坚硬的金属也能磨成粉末”,那时窗外的雪刚停,沈竣舟在操场捡碎冰的背影,和此刻扫雪人的轮廓有点像,只是今天的更模糊,被冰花滤成了团灰白。
晨读的声音裹着寒气在教室里起伏。宁昭的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头顶,落在窗玻璃的冰花缝隙上——那里有个天然的小孔,能看见操场西侧的高中部区域。几个穿着红色校服的身影在晃动,扫帚扬起的雪雾像道白色的帘,遮住了大部分视线,只偶尔有半截红色运动服闪过,像道被截断的频率。
“看什么呢?”林昼声的声音压得很低,手里的保温杯冒着热气,“物理老师刚才从走廊过,说高中部今天轮值扫雪,高一(1)班负责操场西侧。”
宁昭的指尖猛地从冰花上移开,指腹沾着的冰碴在掌心化成水,凉得像块碎玻璃。高一(1)班。沈竣舟。这两个词在心里撞出的回声,和扫雪的“咯吱”声形成奇怪的共振,让她的耳膜有点发麻。她强迫自己把目光拉回课本,“机械波”三个字被冰花的影子遮了半拉,像个被刻意隐藏的答案。
早自习的间隙,宁昭借□□作业走出教室。二楼的走廊比教室里更冷,瓷砖上的冰渍映出天花板的灯,像片倒过来的星空。她扶着结冰的栏杆往下看,操场西侧的高中部学生已经分成了几排,扫帚挥动的频率很整齐,像台设定好的机械臂,只有最右侧的那个身影动作有点慢,扫帚扬起的雪雾总比别人矮半截,像个没调准的节拍器。
是沈竣舟。即使隔着冰缝和雪雾,宁昭也能认出他的姿势——弯腰时后背会形成个浅浅的弧度,和他在实验室观察显微镜时的样子一样,只是今天的弧度里多了点僵硬,像被冻住的弹簧,无法完全舒展。他穿着红色的校服外套,袖口磨得发毛,露出里面半截白衬衫,领口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像条在雪地里游动的红鱼,偶尔闪过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又在看啊?”周野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手里捏着块从操场捡的冰,“昨天物理课代表说,沈竣舟上周扫雪时摔了一跤,17级台阶那儿,现在走路还瘸着呢,你看他的左腿,是不是抬得比右腿低?”
宁昭的目光落在沈竣舟的腿上。确实,他的左脚踩在雪地里的力度总比右脚轻,扫帚碰到结冰地面时,左腿会下意识地往后缩,像在避开什么。她想起上个月的初雪,他在雪地里疯跑的样子,那时的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和现在的滞涩形成讽刺的对比,像台突然老化的机器,连基本的运动轨迹都变了形。
扫雪的队伍往前推进了几米。沈竣舟负责的区域正好对着初三(9)班的窗户,他偶尔会直起身揉肩膀,目光会越过操场往教学楼看,只是每次都停在初二(3)班的窗口,那里的女生正在堆雪人,笑声像串被冻脆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两秒,然后迅速低下头,扫帚扬起的雪雾突然变高,像在掩饰什么,又像只是累了。
宁昭的指尖攥紧了栏杆上的冰碴。冰碴刺进肉里的疼,让她突然清醒——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往初三(9)班看一眼?期待那道红色的身影在冰缝里多停留一秒?沈竣舟在办公室说“她总看我”时的冷漠还在耳边,走廊擦肩而过时的目不斜视还在眼前,那些像冰锥一样扎人的瞬间,怎么会因为几声扫雪的“咯吱”声,就变得模糊了?
她转身往教室走,帆布包上的小熊挂件勾住了栏杆的裂缝,扯下来时带起道冰屑,像道被撕碎的线。扫雪的“咯吱”声还在继续,只是此刻听着像在嘲笑,每一声都在说:“你看,他根本没在意你,是你自己在自作多情。”
第二节课下课,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像筛子筛下来的面粉,落在操场上很快和扫过的地面粘在一起,形成层湿滑的冰壳。高中部的扫雪声变得更急促,扫帚刮过冰壳的“刺啦”声,比刚才尖利了很多,像在切割什么坚硬的东西。
宁昭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特意走了另一侧的楼梯。三楼的走廊结了层薄冰,物理办公室门口的暖气片上,放着杯没喝完的热可可,杯沿的奶泡已经凝固,形状像朵冻住的云。她放下作业本转身时,听见物理老师在打电话:“沈竣舟的手没事吧?上次实验课被试管划破的伤口,别沾了雪水发炎……”
她的脚步顿在门口。沈竣舟的手受伤了?是上次摔碎试管时划的?她想起他握雪球时虎口处的红痕,当时以为是冻的,现在才明白那是结痂的伤口,被雪水浸得发红,像道没长好的疤。
下楼时,宁昭的目光忍不住往操场偏。沈竣舟正弯腰铲冰,右手戴了只灰色的毛线手套,指尖处有个洞——和去年雪人戴的那只一模一样。他铲冰的动作很用力,肩膀耸得很高,像只被冻住的虾,每铲一下,手套的破洞处就会露出点红,像渗出来的血,和领口的红绳呼应着,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格外刺眼。
“宁昭!”林昼声从教室跑出来,手里拿着瓶冻疮膏,“我妈给的,说治冻伤特别灵。”她往操场瞥了眼,“你看沈竣舟的耳朵,红得像番茄,肯定冻坏了。”
宁昭的目光落在沈竣舟的耳朵上。确实红得厉害,边缘还结了层白霜,像涂了层粉笔灰。初二的冬天,他的耳朵也冻成这样,她偷偷往他的课桌里塞了袋暖宝宝,后来发现被扔进了垃圾桶,包装上的小熊图案被踩得稀烂,像此刻她手里的冻疮膏,注定是多余的东西。
“不用。”宁昭把冻疮膏塞回林昼声手里,声音有点僵,“他自己有手套。”她转身往教室走,帆布包的带子在结冰的地面拖出道痕,像在划清界限,“我们快期末考试了,别总盯着别人。”
走进教室的瞬间,她听见操场传来阵哄笑。沈竣舟的铲冰铲脱手了,在雪地上滑出很远,正好停在初三(9)班的窗边。他跑过去捡的样子有点瘸,红色的校服在雪雾里晃成道模糊的线,经过窗边时,目光似乎往教室里扫了眼——
宁昭迅速低下头,盯着课本上的“波的干涉”示意图。两列波相遇形成的明暗条纹,像此刻心里的情绪,亮处是不该有的期待,暗处是清醒的自嘲。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铲冰铲划过地面的“刺啦”声重合,频率乱得像团被猫抓过的毛线,连自己都理不清。
午饭前的最后一节是数学课。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冰花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像块被打碎的棱镜。老师在讲“轨迹方程”,粉笔在黑板上画的抛物线,顶点正好对着“17”这个数字,像在刻意强调某个坐标。
宁昭的目光落在抛物线的终点。那里的雪已经被扫干净了,露出下面褐色的泥土,像块被擦掉的橡皮。沈竣舟和同学们正在收拾工具,他把扫帚扛在肩上的动作有点晃,左手扶着右手的手套,似乎在揉受伤的地方。几个男生围着他说笑,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突然抬头往教学楼看,视线直直地穿过初三(9)班的窗户——
四目相撞的瞬间,宁昭感觉像被电流击中。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像盛着融化的雪水,里面有惊讶,有慌乱,还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道被雪覆盖的轨迹,隐约能看出原本的方向。但这目光只停留了半秒,就像被风吹散的烟,迅速移开,他转身往高中部教学楼走的背影,比平时快了很多,像在逃离什么,连落在地上的扫帚都忘了捡。
“他肯定看见你了。”周野葵的声音带着点激动,“刚才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跟火烧似的。”
宁昭的指尖在“轨迹方程”的“y”轴上划了道斜线,把抛物线拦腰截断。“看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在看别人。”
下课铃响起时,宁昭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等她走出教室,操场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捡垃圾。沈竣舟落下的那把扫帚还在窗边,杆上沾着片红绳的线头,长度正好17毫米,像段被剪断的记忆。
她的脚步在扫帚前停了停。阳光把扫帚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高中部的路。捡还是不捡?这个问题在心里盘旋的弧度,和抛物线的轨迹完全重合。最终她转身离开,帆布包的小熊挂件扫过扫帚杆,带起的雪粒落在鞋面上,像几粒冰冷的嘲笑。
食堂的路上,宁昭听见两个高一女生在说话。“沈竣舟今天扫雪总走神,班长说他老往初三那边看。”“可不是嘛,上次他跟班主任说‘初三的别总找我’,现在自己倒老往那边瞟,脸皮够厚的。”
宁昭的脚步顿了顿。原来他也会往这边看?是像她们说的“走神”,还是别的什么?这个疑问像颗被扔进雪堆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冻住,连点波纹都没留下。她想起他在办公室说的“她总看我”,现在想来,或许那不是单纯的指责,只是少年人笨拙的掩饰,像用冰壳包裹住的火种,怕被人发现,也怕自己失控。
但这又能怎样呢?宁昭咬了口手里的包子,豆沙馅的甜腻压不住心里的涩。冰壳已经结得太厚,即使里面真的有火,也烧不穿彼此划下的界限。就像此刻的阳光,看着暖和,落在结冰的地面上,连点融化的迹象都没有。
午后的阳光带着点虚假的暖意。初三(9)班的同学们在教室门口晒太阳,把冻硬的橡皮放在暖气片上烤,融化的橡皮味混着粉笔灰的气息,像种特别的冬日味道。宁昭抱着物理错题本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操场西侧——那里的雪又开始化了,扫过的地面渗出深色的水,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沈竣舟和几个男生在打篮球。他没穿外套,红色的校服被扔在看台上,白衬衫的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像幅模糊的地图。他投篮的姿势有点变形,右手抬得比平时低,显然伤口还在疼,但跳跃的高度却比平时高,像在和谁较劲,每投进一个球,都会往初三(9)班的方向看一眼,像在等待什么回应。
“你看他那得意样。”周野葵把烤软的橡皮捏成小熊形状,“投进个三分球而已,眼睛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宁昭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没戴手套,虎口处的伤口结痂了,呈深褐色,像块干涸的血迹。他拍球的力度很大,每次手掌接触球面,伤口都会发白,像在忍受疼痛,却还是坚持着,像在证明什么,又像在发泄什么。
物理老师抱着试卷从走廊经过,看见沈竣舟打球,笑着喊:“沈竣舟!手不想好了?上次让你别碰水,怎么又打篮球?”
沈竣舟的动作顿了顿,挠了挠头的样子有点憨,和他在办公室的冷漠判若两人。“没事老师,快好了。”他的目光往教室这边扫了眼,正好撞上宁昭的视线,这次没有躲开,反而停留了两秒,像在确认什么,然后迅速低下头,捡起球往篮筐扔,却打偏了,砸在篮板的侧面,发出“哐当”的响,像道出错的音符。
宁昭的心跳漏了半拍。这两秒的对视像根通电的导线,让原本冻结的情绪突然有了温度。她想起他扫雪时的滞涩,铲冰时的用力,投球时的倔强,这些碎片像物理题里的已知条件,拼凑出的答案越来越清晰——或许他的冷漠不是真的,或许那些伤人的话只是伪装,或许在冰壳之下,还有未熄灭的共振。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她翻开错题本,第17页的“共振条件”被红笔圈着:“两列波频率相同,相位差恒定。”现在的他们,一个在刻意靠近,一个在刻意疏远,频率早就乱了,相位差更是大到无法计算,怎么可能还会共振?
窗外的篮球滚到了教室门口。沈竣舟跑过来捡的样子有点急,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掀起,露出里面的红绳,缠在手腕上打了个结,像道解不开的锁。他弯腰捡球时,目光落在宁昭的错题本上,停留了半秒,然后迅速直起身,抱着球往操场跑,背影比刚才更僵硬,像被什么烫到了。
宁昭的指尖在“频率相同”四个字上划了道线。划得很重,纸页都被划破了,像在给自己划下最后通牒。阳光照在划破的纸页上,透光的地方像个小小的窗口,能看见外面正在融化的雪,和那个越跑越远的红色身影,像道永远不会相交的轨迹。
放学时,操场西侧的雪又冻上了。扫过的地面结了层透明的冰,像块巨大的玻璃,映出天空的晚霞,红得像团燃烧的火。宁昭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故意等大部分同学都走了才起身,帆布包上的小熊挂件沾着根从暖气片上掉的绒毛,白得像片没化的雪。
走到教学楼门口,她看见沈竣舟在还扫帚。他把扫帚靠在墙角的动作很轻,像在放什么易碎品,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块橡皮,在扫帚杆上反复擦拭——那里有他中午握过的手印,被雪水浸成了深色。擦完后,他盯着扫帚杆看了很久,像在确认什么,然后转身往校门口走,脚步还是有点瘸,影子在冰面上被拉得很长,像条孤独的线。
宁昭的目光落在扫帚杆上。被擦过的地方露出了原木色,比别处亮很多,上面有个淡淡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1”,后面的“7”只刻了一半,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过开始,却没能继续,连完整的痕迹都没留下。
“走了。”周野葵拉着她的胳膊往校门口走,“再不走食堂的热汤面就没了。”她往沈竣舟的方向努努嘴,“你看他,手里捏着块橡皮,不会是想偷偷扔到咱们班来吧?”
宁昭的目光落在沈竣舟的手上。确实捏着块橡皮,白色的,和她平时用的那款一样。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橡皮的棱角,走到校门口的香樟树下时,突然停住脚步,把橡皮往初三(9)班的方向扔了过来——
橡皮划过黄昏的天空,像颗白色的流星,落在宁昭的脚边。她低头去看的瞬间,沈竣舟已经转身跑了,红色的校服在晚霞里缩成个小点,很快消失在街角,像道被拉断的信号。
宁昭弯腰捡起橡皮。是块全新的“17B”橡皮,包装还没拆,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和她帆布包上的挂件一模一样。橡皮的侧面有行极浅的刻痕,是个小小的“√”,像道被隐藏的答案,又像个未说出口的肯定。
她把橡皮塞进书包最深处,指尖碰到了那本物理错题本。翻开第17页,被划破的纸页上,“频率相同”四个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滴圆圆的水渍,像颗没忍住的眼泪,正顺着纸纹往下渗,在“共振”两个字上晕开,像要把这两个字彻底浸透,又像要在这片模糊里,重新晕染出点什么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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