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作者:明日春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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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来


      “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好像,挺不开心的。”折玉走过甲板,在靳煜言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浓雾沉在海面之上,将船上之人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此番怪异之事横生,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不再出来,她原本无意打扰缄默着的人,但思来想去此刻也只有他能托付一份信赖,船上寂静得很。

      靳煜言在船舷旁站了半个多时辰了,面对着浓厚的,透不出一丝缝隙的雾气,他一言不发,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折玉想起她从大漠出来的这一路,路上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世人庸庸碌碌来来往往,或求温饱,或争薄名。当他们遇到这样一场大雾时,是会迷失其中,还是要如他一般,誓要看穿这层层浓雾呢?

      她出来的时间短,江湖人那一眼就能看穿人的本事还修炼不到位,但此刻环绕在靳煜言身边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化为实体,在逐渐转寒的秋日里冻得人都不敢靠近。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我们刚刚也都看到了,那结界瞧起来也没有特殊之处,忍冬也是和润茯待在一起,都在眼皮子底下,料来出不了什么乱子。”

      她知道这样的安慰多少有些没有意义,但还是接着说道:“那姓宋的不是说一日之内那群怪人定能失去船的位置?摆着指头数数,也就十个时辰了,你也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到时候吹风着凉了,还得忍冬来照顾你不是?”

      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他的心事,靳煜言一直崩得紧紧的腰背这才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回过身靠在围栏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皱成一团的眉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何,只觉得他若不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总要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

      听闻此言,折玉轻笑一声,也随之靠在了围栏旁,指尖凝出一团魂火,朝着雾气中掷去,那点火离了人,本就经不起燃烧,又被雾气重重裹住,很快就消失了踪迹,她开口道:“此番劫难同行,我们几人也能称得上一场生死之交,我还比你早结识他一旬,但论对他的关心程度,我倒还是确实比不上你,并不是说我自己是多薄情寡义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你们不说,旁人眼里却也能看得出来。”

      她扭过头去望着靳煜言,纤眉一挑,开口问道:“你和他,其实是旧相识吧?”

      没有人开口打扰这一舱的寂静,两人都做着自己手上的事,贺楼应将手中那本从怪异藏书阁里找到的古书再一次从头翻到尾,除了对所信奉神灵的无限崇拜与敬仰和那段堪称诅咒的誓词之外,再也看不出任何别的头绪来,他望着后半本被撕去后所残留的余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合上书页,抚摸着用鱼皮制造的封面出神。

      房间不大,云宸叫人搬了一扇屏风进来,勉强将其分开。在他出神的这一会儿,润茯从房间的另一侧走了过来,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本古旧的书籍,贺楼应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把书推到了她的面前,“要看看吗?”

      女孩乖巧点点头,接过书去,从第一页开始慢慢读起,雾中不见日升月落,只能靠着天光明暗来辨别时辰,他斜靠着软榻浅浅睡去,昨夜还发着高烧,今日又是一番乱事,连带肩上的千枝花都显得蔫巴巴的。等他一觉醒来,润茯早已把灯点上了,那本旧书被整理得很好摆在桌上,只是方才还在看书的人此刻却抱着软乎乎的抱枕望着噼啪作响的烛火发呆。茶壶里备着的水已经凉了,但眼下的条件也容不得多番挑拣,他伸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女孩的身边,又轻轻敲了敲桌子,唤回她的注意力。

      等到一杯已经变凉的水慢慢被饮了下去,贺楼应这才开口问她,“在想什么?”

      润茯抱着抱枕的手臂渐渐缩紧,“忍冬哥哥,为什么会是我呢?”

      “为了避难而被送走的孩子在多年之后找回了自己的故乡,却又重新陷入了那场灾难之中,多荒唐,拿去和侠客岛的老板换酒,她都要让你换一个故事讲。”

      贺楼应将那本书拿回自己的手中,却反问她,“润茯相信命运吗,相信世间种种皆有定数,不为人力所改变吗?”

      “我只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我什么都做不到,每一天,每一天的晚上,只要有海浪的声音传来,我就会梦到那个地方,就会不由自主地朝海里走去,我有时整晚都不敢闭眼,我怕等我再一睁开眼时,我已经变成了他们那个样子。”

      “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家人,可他们就那样骗我,我不想变成怪物,我明明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做大侠,可为什么要选中我呢,为什么非要选中我呢?”

      女孩前言不搭后语,一边讲述一边流着泪,这些日子,尽管她人前装得无所畏惧,但那份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一直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稍有风吹草动,就牵扯得人胸口发痛。直到今夜,她才敢开口说出心中的不解,疑惑,追问。

      密闭的空间将不安的情绪放大,再将这份窒息传染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贺楼应把书收起,坐到润茯的身边。夜越来越深了,房门之外也再无光亮透进来,只有房间内点着的一盏孤灯还发着幽幽的光芒,“你刚刚看到什么了吗?”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顶,情绪的堆积确实需要发泄的出口,但这个出口不可能平白无故在此时此刻展现出来,他放低声音,继续问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难过呢?”

      女孩忍住小声的啜泣,说:“我刚刚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眼里失去了应有的光芒,只是对着空气不住地喃喃自语道:“我听到师姐说,我太麻烦了,我还听到那个人说,要把我们丢掉,这样大家就都可以活下去了……忍冬哥哥,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

      她的身子逐渐变软,朝着地上滑了下去,贺楼应连忙托住她的身子,将她放到了床上去,“怎么会这么想,如果云师姐嫌你麻烦,又怎会带这么多人前来寻你?”他将被子抖散,盖在女孩身上,又寻了一方帕子,擦去她面颊上的眼泪,“一定是听错了想错了,小茯是很好的孩子,我们都不会放弃你的。”他把女孩的手往被子里放,那双原本白白嫩嫩的小手在不知何时,指缝之间也生出了异样,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的蹼将几根手指连在了一起。他只装作没有看见,拿起随身带着的小鼓坐在床头轻轻敲了起来,咚咚的鼓声很好地安抚了润茯的情绪,她眼里还含着泪就这样睡了过去。贺楼应这才放下手中的灵鼓,开始思索一些刚刚没来得及思考的东西。

      她方才说的前半句话,根本没有听云宸或者船上另外的蓬莱弟子说过,而后面那句话,他们在商量这件事时,润茯早已单独呆在了结界中,自己也没跟她说过,会是谁告诉她的?在他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楼应走到房门之前,看着云宸施下咒法的结界痕迹,若如她所说,此界无施咒人首肯,是万万不能有人与物打破穿透的,这里更像是一方极小的独立世界,可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里,润茯听到了本不该被她听到的讯息,听到了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话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房间不大,他绕着四周走了好几圈,伸手触碰墙壁,能感受到有灵力在其中流动,他虽不精通于此法,但也要赞叹一句此局堪称天衣无缝,此番寻觅无果,却也只能按下心绪待明日再议。

      船舶停留在海的正中央,随着波涛的翻涌轻轻摇晃,他也靠在小榻上眯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似有月光洒落在眼皮之上,不甚明亮,又照得人心里冰凉。就在自己的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是谁?

      “别怕,我来接你了,他们都不是人,我们快些离开这个地方。”靳煜言贴着他的耳边轻声念叨,话语中的焦急似是一刻都不能忍,他灵视未开,只能见到一团模糊的黑影靠在自己的身边,“你快起身,我已经将那扇门破开了,我们现在就逃出去。”他的身影朝着房门的方向奔去,“快跟上啊小应,你在想什么?”

      惺忪的意识在此刻惊醒,那个称呼如水滴坠落,击得灵台一片清明,他直起身来,眼睛死死盯住那团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一只手按在百草卷上,缓缓地朝着小床的方向走去。

      润茯醒了,却又似还沉睡在最深的梦里,“忍冬哥哥,是不是到时间了,师姐刚刚叫我出去,我们要回家了。”她几乎是靠着肌肉记忆在行动,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又穿上折玉新给她买的靴子,迷迷糊糊就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别去,刚刚叫你的不是你师姐。”贺楼应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女孩没去在意自己还被他拽着,自顾自地朝前走去,点在桌上的蜡烛一直未曾熄灭,燃到此刻,只剩下一个尾巴,在状似宁静的室内显得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熄灭过去,他就着这点微弱的烛光,翻开了她的眼皮,瞳孔溃散,双目无神,不像是睡着梦游,倒像是被魇住了。

      只在刹那之间,他便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结界将房间内外划分为两个世界,其能力足以阻挡世间一切事物的进出,但就在他进到这个结界之时,那样东西就已经随着他进来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共处在一间房之内,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润茯的情绪会在不经意之间被放大数十倍,几近崩溃,为何他会听到不属于这个房间里的人的声音。那声音如鬼魅一般,将人内心最为恐惧之事放大,又施以最渴望,最美好的诱惑,让人顺着它的意思去打开那扇房门,如果真正打开那扇门,门的后面会是什么东西?

      可此刻,他几乎要拽不住几乎是往前冲去的润茯,“师姐说他们找到办法治我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治不好,也不想让我治好吗?放开我,我要过去——”女孩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几乎是在呐喊尖叫,“我不想这样呜呜……你放开我……”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哀求,“求求你……”

      他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哪有那么多的耐心,在面对着未知敌人的当下!“得罪了。”贺楼应把女孩拽回自己身前,以最快的速度点了她的穴位,润茯还没来得及多说出一句话,就直直晕了过去。他把女孩护在身后,仍紧紧盯着那个黑影,“你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黑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以靳煜言的声音对他说着话,“对不起,直到现在才找到你。”

      “跟我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我们回刀宗,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好。”

      “这里最不值得相信的就是你!”他朝着黑影一声暴呵,“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他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也想问啊,为什么会是我啊?”

      “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普通的一生呢?”

      更多的东西没有了,他只能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几种香料摆放在床前,又咬破自己的指尖绘制了一副诡谲难辨的图案,那团黑影并不是实体,贺楼应并不清楚它为何不直接上来攻击自己,而倾尽他心头血绘制的图案能否在结界之中引来那位的注视,他心中也没有任何答案,只求这夜过去得再快一些,让外头的人能够早些发现这里的异常。

      阵法似乎起了一点效果,但结界之下,它也无法离开这里,只能围着两人继续用其心最渴望的事物来引诱他们,他不知点穴之后润茯还能昏过去多久,只能又拿了迷药在她鼻下扫过。

      意识如浸入海中,在缺氧的环境下越发迷离,眼前之物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产生叠叠重影,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开里衣的袖口,将自己和润茯的手紧紧绑在床头之上,这样就不会被骗去开门了吧,他想,如果站在面前的,真的是你就好了。

      那截蜡烛落下了最后一滴泪,房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喃喃轻声,诉说着无人能知的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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