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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山中气候多变,时雨时晴是常事,这日却出了好大一个太阳,二人一抖身上因前几日雨浸的疲惫,焕然一新地继续赶路了。
这是他们在山中的第五日,赶路虽辛苦,但二人一是常年在山中采药走惯野路了的,一个虽久处明堂但也不惧辛苦的,所以脚程也不慢,但宋翾为查商路异常绕了道,这时他们更加靠近干禹城方向,翻过山头再无线索,便要折道东进,按照宋翾的推算,要多三四日才可出山,但无论如何,盛都也指日可望了。
所以心情自然大不相同,萧慕蔺知晓宋翾查找痕迹后,一路也都处处留心,但这一段下来,到不见什么异常。
宋翾却像是已把那些事抛诸脑后,这时节山里野花新草多样,见着生得新鲜的他要拉着萧慕蔺研究半天,萧慕蔺对这些却较熟知,一一给他讲来,令他得益颇多,偶遇不认识的萧慕蔺便细心留意,以做日后细研。
山中多植被,奇花异草也偶有所得,萧慕蔺是行家,看到有可用之物,都要采摘带走,一时宋翾那件外袍到一直穿在他身上,而他那件外衣却用来作兜草药的布囊了。
到了晌午,二人用过干粮,余下的水却已饮尽,按说这山中该有野鸡野兔之类的,只是天尚不够暖和,动物们也都还隐居洞中,二人留意不得,也就作罢,但水却是需要新添的,所以一路上多留意山涧溪流。
行到一处山沟处,听得淙淙水流声,二人一喜,忙上前去,只见一条小溪从上不知源头而流来,水势虽小,想是头几日下雨才汇聚而得,但水质却清亮无比,二人早已口渴,不由凑前去。
宋翾仰头看了看,身子一腾,已上到溪流半腰处,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准备盛水,却隐约嗅到一股腥臭的腐烂味道,他转头四看,想是不是有什么动物死在附近腐坏形成,可四周草丛中却不得见,不由就朝水流源头处望去。
萧慕蔺见他面露疑色,问道:“怎么了?”
“有尸体腐坏的味道。”宋翾返身回来,估摸了水流源头之处,与萧慕蔺便朝那方行去。
越是往上走,腐臭的味道越是明显,二人面色也就越是难看。
走了约莫一里多,见山腹中一块平地上有几间茅屋,二人相视一眼,运起身形就朝那茅屋奔去。
这平地却是无端凹进去的,上头正悬着好大一面山石,正恰恰将此地盖住,其形状好似山神张口吐舌而成,真真鬼斧神工。
二人在距离茅屋两丈处停下,只见茅屋有四间,皆是依山而建,连成一片,支撑的廊柱有一抱来粗,想来是就地取材,看截头处只怕刚建两三月。
这时太阳正当头泄下,光线明亮,二人一眼就已看清那厢情形,不由都是一脸惊骇。只见茅屋前的一片空地之上用手臂粗的木桩搭成一座一人高的架台,看样子似是什么图形,架台衔接及肢末处都挂着尸体。宋翾示意萧慕蔺原地不动,他自己则走近去看,隔得越近,腐臭的气味钻心入脑地扑来,饶是宋翾久经沙场见惯死尸,也不由胃内翻涌,头皮发麻。
宋翾绕着木桩边看面色便越发冷厉,只见这些尸体或被挖去双眼,或被削去双耳,或被斩断手脚,受人摆布成或祈祷或求饶或匍匐的姿势,皆面朝东方,而被削下的肢体器官就散落在尸体前两尺之地,看样子,好似尸体努力要捡回丢失的器官一般,十分诡异。
山中湿冷,看尸体皮肤和伤处的腐烂程度,恐怕死了有月余了。
萧慕蔺这时却也走了过去,他精于医理,好些疾病都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虽然尸体腐烂的味道熏人眼鼻,但他也还能忍受住。
“好残忍的手段,这些人莫非是山贼,遭人报复所致?难道此路无商旅来往也是因此?”
宋翾盯着残肢上的靴子,分明就是军靴,还是守边将士才会穿的军靴,这些人不是山匪,而是士兵!而能出现在这里的守边士兵,只有长干道上的柳城回手下的兵!
萧慕蔺没有得到回答,却又看出端倪,“这是什么图形?”
“孔雀。”宋翾的声音很冷,以说明他十分愤怒。
萧慕蔺皱眉道:“二十一具尸体摆成开屏的孔雀,用意何在?又是什么人会这么做?”
宋翾恨声道:“沧魅余孽!”
萧慕蔺一愣,“沧魅?”
宋翾冷静了会,才开口道:“沧魅国地处西邙,曾是三十二域国中最强盛的一国,其国人皮肤白皙,五官深邃,瞳色多为深紫,尤以皇室最为纯正。其皇室极爱圈养猛禽,尤以孔雀为最爱,奉为神鸟,每年四季交替后的第九天,他们会举行祭祀,将犯了罪的囚徒集中起来,杀人者断其臂,偷盗者挖其眼,泄密者割其舌……犯什么罪就取其相应的器官,再丢入兽场中由猛兽结果其性命,尸体垒成孔雀开屏的样子,以火焚之,谓为塑身。据说他们认为这样可保神鸟长生不死。”
萧慕蔺听得稀奇,也觉得荒谬,听宋翾接着道:“这些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从断肢及木桩断面来看,凶手所用兵器乃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虐杀这些人?”
萧慕蔺道:“你是说凶手是杀海余放的那个域外人?”
宋翾点了点头,能一剑削断木桩并使切口平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钉入地下的一招,宋翾方才足下用力踩去,却只令土壤内陷三寸,也就是说,三寸之后便是石头,可要想木桩稳固,三寸是不够的,这也说明这些木桩已钉入了土壤下的石头中了,更令人惊叹的是,钉入地下后木桩依旧完好无一丝裂痕,接壤处更犹如天生般,宋翾自问也恐难办到,足见此人功力已到了已臻化境的地步,难怪能一剑斩杀海余放。
萧慕蔺已觉其中大有深意,只怕关联一桩极大的事,他出山有自己的谋算,这些事他并不想沾染,所以没有深问。
二人又在四间茅屋中转了一转,其中一间是厨房,锅碗也都是军中所用,米缸里的米才用去三分之一,从粮食的储备状态来看,这些士兵是打算在此长守,至少也是一年半载,另一间堆放着干柴和杂物,二人从杂物堆中找到了数十柄军用大刀和一杆长枪,萧慕蔺就是再避世,也看出这些人身份不简单了。
剩下的两间便是卧房,都是大通铺,被褥折叠整齐,看来那些人是死在白日里,未及拿兵器,那就是突袭,可周围全无搏斗痕迹,足见杀人者的速度。
宋翾看着那些尸体,最当中那人死相最为凄惨,只见他身体被钉在木桩最高处,双眼空洞,口唇微张,却是黑乎乎一片,看面上神情,虽有痛苦之色,却无畏惧之态,只怕生前遭受了非人折磨。宋翾从衣着找到他的断臂,仔细盯着其手掌看了一会,判断出那杆长枪是此人的兵刃,那样的长枪,在军中也不是谁都能用的,此人的军职恐怕还是副将之类的,多半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人了。
萧慕蔺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烧了。”
二人将茅屋中堆放的干柴尽数搬了出来,堆砌在尸体周围,然后纵了一把火。
看着熊熊火光,宋翾叹息一声,这些人死在此处,无论生前做过些什么,又有谁知道?他们的亲人恐怕还在家中期盼凯旋吧。
人生一世,有时候想想,真是倥偬啊,纵使心有大志,却也不能一蹴而就,大志之前那一段为小而作为的岁月,虽艰涩难熬,但总有一点火星似的期盼在前方亮着,也就可苦中作乐。而这些人呢,未必无大志,但宋翾是知道军旅生涯的艰苦与危险的,也曾与士兵同吃同住,也曾与他们促膝交心,在谈论着未来时,总免不了一句‘若是此战活下来,我便怎样怎样’,可那我便二字后边少的是建功立业,多的是恩养父母,承欢膝下,儿女厮守,生儿育女。但这些未免就不是大志,芸芸众生,好好活着与家人聚在一处,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大志。
宋翾童稚之龄,那时还并不能全然理解他们这些大志,因为那时,他就是要‘盛我之名为天下所知,以我之能为山河尽归’,那时他的许诺,也就是封官进爵,世代蒙荫,他看不到那些士兵眼前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活着。
那时,他虽痛惜同袍的死,却觉得那是值得的,那是为了天下归统而不得不有的牺牲,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未有不流血牺牲而成的,他因这样的念头而忽略了其中上位者的自私与冷漠。
看着尸体融于火光中,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思考着,死对于一个普通士兵意味着什么,而如他这样位高权重之人,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
萧慕蔺问:“你在想什么?”
宋翾怅然道:“我在想,死后不过一缕烟一把灰,生前倒也不必过分算计争夺。萧兄在想什么?”
萧慕蔺听过他喟叹的,但这一次分明不一样,这一次的叹是他心中的疲累和放弃,他累些什么,又放弃什么,萧慕蔺不知道,但似乎这样一个青春少年的皮囊下,一颗心已好老好老了。
“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这火有些炙热。”
宋翾看了他一眼,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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