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

　　从高铁站下来的时候在出站口看到熟悉的身影，黄琪已经不感觉奇怪了。刘景明又换回了一身唬人的名牌西装，叼着一袋商务舱分发的小零食，在包里翻着身份证。
　　“黄……警官！”刘景明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招呼。“我租车了，一起吧。”
　　黄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唐已经拖着行李箱往刘景明身边跑去。“刘律！”

　　一路上黄琪并没有说话，刘景明和小唐闲扯着有关这个小城的一些景点，小唐一边上网查一边不停发出不解的声音。
　　黄琪现在虽然是了解刘景明对于亲情的特殊理解可能是出自哪里，但对她而言很难想象，更难设身处地去理解刘景明的心理。黄琪觉得就算是刘春熙，她的经历和刘景明也并不相同。在他们的故事里，刘春熙似乎是对“拯救”刘景明有一种超过的执念，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程度，也不知道对两人到底有多少影响。至少在刘景明微微表现出对于这种无条件的让步的反感和恐惧可以看出，可能事情并没有像刘春熙期待那样发展。
　　刘景明自然是感受到了黄琪的沉默，但不知所以，把自己的咖啡杯递给了黄琪，黄琪顺手接过就喝了一口。
　　小唐在后座看到这一幕，一句话说了一半卡在半空，额啊了两声，完全不知道该不该问。
　　黄琪这才反应过来，索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继续沉默。
　　刘景明却是接下了话茬：“我追你们领导呢，怎么样我有戏吗？”
　　小唐大惊：“这……这行吗？”
　　刘景明笑道：“哟，她这么难追呢？”
　　小唐的语言能力受到重创：“不是……我说……我们在查……”
　　刘景明还是那个疏离的温和语气：“她拒绝我了，合理合法。但人心控制不了，法律也管不了吧。”
　　黄琪却在这时突然接了一句：“你理解的爱不是等价交换吗？怎么到了爱情这里不一样了吗？很多人也都是用交换来衡量爱情的吧。我给你买的奶茶需要你用烤鱼还，我付出的情绪价值也需要同等的情绪价值回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话一出，小唐彻底噤声。
　　刘景明本还在玩笑的神色也是凛了凛，完全没有想到黄琪会在这个时候和他开始这种讨论，眼神通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小唐，看起来心里飞快地在盘算要把真心说出几分。
　　黄琪放过了他，接着说：“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促进消费。其实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也能达到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满足，可以做的事太多太多了，可以获得直接满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通过吃饭和运动就能获得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亲情尚有一丝血缘维系，爱情可是一盘散沙。所以人变得越来越不敢将大脑皮层的反应交给另外一个人，越来越不愿意将自己的地界划给对方。”
　　小唐以为黄琪的话是又一次在拒绝刘景明，话题算是自己挑起，斜眼看了看驾驶座的刘景明，发现他常年挂着笑的脸上现在眉头紧促，好像之前在民宿现场失神那样。小唐甚至有些担心，毕竟方向盘还握在对方手里。
　　黄琪却在这时候说：“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情。那会是一个神奇的体验，就像大脑皮层有一块地专门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的喜怒哀乐会被他牵动，你自愿受伤，割舍你的地界，付出你的食物，你所交换到的是臆想的快乐和切实的痛苦。那种只有自己理解的快乐和反人性的痛苦是独立思想的证据，让人前赴后继，趋之若鹜。”
　　刘景明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黄琪叹了口气：“愿意受伤的人才有更轰轰烈烈的爱情。我怕痛，我只能做到在讨好我自己的基础上分一点关心给别人。这点关心可能不多，可能不够，但是我心甘情愿。”
　　车里的气氛归于沉默。
　　“如果只有伤害的感情，绝对不是爱。”刘景明说。

　　黄琪看到李美晗的住所地址时，以为会是偏远农村。实际只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居民区里还有小花园和健身器材。小花园并无人管理，杂草高高低低。有一片被人踩得贫瘠，呈现了一个不规整的椭圆形空地，地上有一些小石子划的线，大致可以看出半个迷你足球场的形状。接近中午的时间倒是没有人在，估计到了放学十分便会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而健身器材已经是勉强能够看个形状，不如说是一大片被雨浇绣的铁艺种在一块空地上，空地上的砖一半都是缺损的，走在上面一脚深一脚浅。有些上头的横杆被人塑料泡沫包着，当作晾衣架用。
　　李美晗所住的居民楼不算这一片里最新的，每家的阳台上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从外头一眼就能看清。有家种满了植物，大片色差不明显的各种绿色中参差塞着小花；有家堆着品质并不高的亚克力盒，盒上靠着色泽奇怪的篮球和带着辅助轮的小车；有家更多的是纸板箱和易拉罐，应该是把阳台当作了可回收站。

　　来开门的是李美晗的父亲。李美晗和父亲李民眉眼长得很像，剑眉星目，只是李民很明显是很久没有休息，眼窝深深凹进去，中年人本就有些松垮的眼皮在眼周形成数不清的褶皱。一个有些褪色的布艺手提箱放在门口，李民已经订好了车票要赶往临城找女儿。李母王丽秋坐在沙发上，根本没有站起来迎接的意思，两个手机在面前的茶几上触手可及，等着电话随时响起。
　　李民看到西装笔挺的刘景明时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黄琪心下有些责怪，但为了稳住李家的情绪只是带了一句没有主语的解释，“这是……法律顾问。”
　　李民对黄琪的证件也就是扫了一眼，对刘景明的身份就更无所谓。人也好狗也好，已经不是这个家现在会关注的重点了。
　　李美晗家的装修保持在十几年前的样子，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客厅里一个立式钢琴罩着绒布，把沙发的位置挤到几乎挨近门口。只是这几天没有打扫，轻微落了灰。
　　李家在片警打电话来询问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李美晗的失踪。李美晗自三年前离家以来，从未断开和家里的联系，每天一个电话，手机号码查出是陈柏年名下的手机，和陈柏年的通话记录也匹配。两个月前，就像对学校的说辞一样，李美晗对父母的说辞也是为了参赛需要闭关创作，此后就是间断性通过乔安给父母发送绘画的进展。由于马上就要面临升学，李美晗父母对此丝毫没有怀疑。
　　在临城刚出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在信息茧房里迷失，对这里的人没有造成任何波澜。网络上的讨论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你以为人尽皆知的事可能对于和你在地铁站擦肩而过的人都是天方夜谭，今天的热搜可能要三个月以后才出现在父母的某篇公众号推文里。或许他们身边有人看到了新闻，但谁会记得隔壁家三年没见的小孩在哪个学校上学认识什么人。黄琪可以想象这两天李家是怎么过的，因为联系不到女儿，他们只能在网络上搜索陈柏年的事故，从杀人猜测、陈家的视频、玉华中学的信件到民宿，一次次的惊吓在冲击着这个普通的家庭。他们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女儿也受到了虐待，没有女儿的地址，能够联系到的人要么死亡要么沉默。李母不敢离开家里，女儿在临城无处可去，万一回来呢？
　　李家是普通的双职工独身子女家庭，父母的工作都是朝九晚五，稳定却也没有什么发展，不是需要出差不着家的类型，在外人看来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家三口。对于李家父母来说，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很难再有波澜，生活中唯一的盼头就是女儿。
　　黄琪问起李美晗，王丽秋神色稍动，却依旧不想要和来人说话。虽然黄琪制止，李民还是拿了几杯茶来，茶杯里飘着看起来品质不错的茶叶，香味混进空气里。王丽秋斜眼看着李民招待来人，眼里莫名有些嗔怪之意。无能的警方不抓紧时间找孩子到这里来问东问西惹人嫌，黄琪也理解这种态度。
　　根据李民的说法，李美晗从小成绩就很好，小时候是邻里有名的“别人家孩子”。家里的入户门边放着李美晗的照片，其中有好几张都是豆丁大的她画着惨白红唇的妆在演出。美术和钢琴都是家里为了培养一个“淑女”学的，钢琴弹得稀松，美术倒是有些成就。
　　三年前，陈柏年在某个美术比赛的现场认识了王丽秋，对李美晗的美术天赋大为赞赏，想要带这个学生。这对于王丽秋来说当然是很受用。
　　“陈柏年自己并没有什么美术成就，你们怎么会同意让陈柏年来教授。”黄琪不解。
　　“陈老师……陈柏年不是要自己教美晗画画，画画这种事看得是天赋。陈柏年要收美晗，是让我们进玉华中学做特长生。”李民对陈柏年的称呼在嘴边改了一下，说到这里捏了一下拳头。
　　“玉华的学费比这边要贵不少吧。”刘景明插话到。可能是谈到钱，李民刚起来的情绪被压下去了一些，说话小心谨慎起来。
　　“孩子上学多少钱都是要花的。我们让美晗学习美术不是让她画画的，是为了让她能够更轻松考个好学校。进了玉华可以直升高中，而且玉华的学生都能上个好大学。”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丽秋突然尖声惊叫起来，“考大学考大学！现在孩子都找不到了考什么大学！”
　　王丽秋的尖叫让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郑芳，小唐递了个眼色过来，果然见黄琪眉头紧锁。可能是王丽秋的尖叫让李民失了面子，瞬间引爆了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李民粗声喝道：“我当初就和你说了不要把孩子送出去，是谁非要说玉华好的！”
　　王丽秋的火气登时更旺了，“我说要送去的时候你反对了吗？家长会让你去看看你都不去，你忙你忙，现在好了，你忙死好了！”
　　“你是不是有毛病……”李民已经要向王丽秋冲过去。见惯了家属互殴的刑警们这时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手扣了一个，刘景明早已退出三里地。
　　“带我们看看李美晗的卧室吧。”黄琪保持着扣着人的姿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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