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拾影

　　如墨天穹下，乌鸦盘旋不止，远处雷声震耳，风如鬼泣，溪流在急剧降温的环境里迅速凝结成冰，逃跑的路瞬间变得粘腻湿滑，站不住脚。

　　一声惊叫，柯湛双腿发软，小腿肌肉萎缩了般提不上丝毫力气。

　　“柯湛！”在前面奔跑的人回头，见状立马过来拉人，“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出口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孟萧手拽住柯湛手臂，尝试把人拉起来，后者却视若无睹，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双唇颤抖，手不断在空气中挥摆着。

　　“滚……滚开……滚开！……”

　　他像是受了极大刺激，语调之中满是惊惧，眼泪在孟萧的动作下流出来，“萧萧……萧萧……你别管我，你快走……离开这里……不要来找我……”

　　孟萧在柯湛强烈的挣扎下摔倒在地，脑海中全是找到柯湛时的场景。

　　那么开朗话痨的一个人，就小心翼翼地缩在树下，身上完好的衣服破碎不堪，泥土混着血黏在伤口里，边缘全是感染化脓的痕迹。

　　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神志不清的人按原路拖回。期间柯湛多次发疯伤人，不得已只能让秋虞先走，自己留下来制止他。

　　啪——

　　一声脆响，孟萧打断了对方无意义的话。

　　“这里离出口不过一公里，我进来找你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我不管你遇到了什么，精神正不正常，有没有生病，会不会伤到我……这些都要出去才能说……”

　　孟萧捧起柯湛的脸，吸了吸鼻子，满是心疼地看着他。

　　“别怕……我一直在呢……我带你回去……”

　　身后草丛发出轻微声响，伴着雷鸣，雨水毫无预兆再再次降临。

　　这时，绿叶上的露珠沿叶尖滑落，啪嗒一声，树下的小流表层裂开一条缝隙。须臾，两条红色锦鲤破冰而出，化成雾气钻进掉下来的松果里。

　　“哎哟……累死我了，终于快到出口了……”

　　“还早着呢……这俩人不走直线，一会一拐，一直在闯别人的窝。”一颗松果愤愤不平，“我一直在和他们解释，舌头都要断了……”

　　“可你根本就没有舌头。”

　　“比喻，老大说的，可以充分体现自己内心澎湃的情感。”松果为自己现在的职业感到不满意，“我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地下室里玩那几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也不想呆在这里，现成的玩具不能玩真的很无聊……”简直像找到了知音，“而且我昨天有见过老大的人类宠物，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就很好玩。”

　　“你知不知道我们说话老大是可以听见的……”松果往旁边滚了滚，表明自己和此果无关。

　　“老大我错了，我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就很能被他玩！”空气中立马传来忏悔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树荫下，方知青沉默不语。片刻，他伸手把兔子轻轻放在地上，手上沾了点露水，掌心是湿的，液体沿着青色血管流下去。

　　他双手在裤子上揩了又揩，确认干了后才张开双臂抱住了方知安，手拍着对方的背，是哄小孩的手段。

　　“她是念吧……”

　　都说念有攻击性，可小兔子看起来只有无助和委屈，包括现在还在吃饭的小蘑菇，说话方式，行为作风都完全是小孩子。

　　“不算是，但她妈妈是，她不想走，我就让她留下来了。”方知安很自然地接受这个拥抱，下巴心安理得地放在他头上，“这里还有好多不是念的动物，我以前经常和他们说话。”

　　视线落在前方小溪旁饮水的梅花鹿，毛色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顺，背部交叠的斑点像毛笔脱手洒下的墨子。

　　偌大的森林里只能和动物说话，听起来有点孤单。

　　方知青伸手摸了摸方知安的头。朦胧中，目光所落处缓缓走过来一个人，不同于今早见到的所有，是一个真正和小猫一样，有实体的人。

　　皮肤白皙，眉眼柔和，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双唇张合，话却在看到方知青后顿了顿，双眸垂下，恭敬地说出几个字，“有事，需要你解决。”

　　“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事都没有，怎么我一回来所有的事就都找上来了。”方知安头都没回，手挡住方知青眼睛，不让他看对方。

　　“你自己琢磨去，别烦我。”

　　“有点麻烦。”对方态度没变。

　　当老大是会每天很忙，要管理下属，还要提升自身实力保护子民，小说里都说一个合格的国王，会摆平国家内的一切事务，这样才有威信。

　　“安安……”方知青什么也看不到，眼眶被一片温暖包围，“你有事可以先忙的……”

　　掌心温热，一直都没注意到。好像是从进树林开始方知安就没有冷过，方知青不由得凑近，在他胸膛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方知安抬眸，扫视了一眼男人。同为单体念，他都解决不了，可能确实会有些棘手，还是把麻烦扼杀在最初更好。

　　“方知青，我很快就回来。”

　　方知青点头，看着方知安逐渐消失的背影，也转身，走到一言不发的兔子旁边，他没看到，在转身的刹那，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浑浊的眼球好似蛇蝎，散发出极度明显的恶意。

　　或者说，驱逐欲。

　　兔子一直不说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方知青蹲下身，轻轻抚摸她的耳朵，不是祈求原谅，只是想看一看是不是睡着了。

　　“不许碰我。”小兔子出声，嗓音里满身委屈。

　　“好的。”

　　方知青收回手，想在外面玩转一转，可本身又实在不是什么喜欢赏风景的人。这顶多让自己大脑放松一点，不会让自己开心。

　　最后还是决定去屋里等小猫。

　　没想到脚才挪了几步，裤腿上就爬上个东西。

　　毛茸茸，软绵绵，兔子扒着脚腕不动了。方知青见她没有下来的意思，索性随她，直接走进房间。

　　吧台上大多数吃的已经被完全消灭，汤汁也难以幸免。而小蘑菇平躺在桌面，肚子高高鼓起，小短手放在肚皮上揉。

　　怎么吃完的，吸收未免太好了点。

　　方知青无奈摇摇头，走近，打算收盘子。

　　“不许动。”小蘑菇吃美了，回味着舔舔嘴唇。

　　“我要收拾。”

　　“不许动，一会我来。”

　　“你是不是吃晕碳了？”怎么一直在说梦话。

　　“我力气很大的……”

　　小蘑菇坚决拒绝方知青碰这些盘子，没办法，方知青回到床上，把兔子从脚上扒开，身体裹进被子里。

　　空气里散发着淡淡花香，目光落在墙上那几株干瘪的薰衣草上，浅紫色花瓣，灰绿色枝干，他忽然生出种摘下的想法，手臂缓慢抬高。

　　“哎呦……”

　　指尖在即将触碰时顿住，方知青闻声转头，只见小蘑菇不知是何原因从桌上掉下来，声响巨大，恰巧不巧地砸到偷偷跑的兔子，地面瞬间产生裂纹，大战一触即发。

　　“谁啊！”兔子抬头。

　　“我还想问你是谁呢，为什么在我家，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小蘑菇扶着没有的腰起身。

　　“什么你家，这是那个哥哥的家。”

　　方知青立马摆摆手。

　　“我管你呢，就是我家，你出去！”小蘑菇破口大骂，“滚出去，不欢迎你！”

　　“你以为我很想进来吗？”兔子不甘示弱，“就你这破地方，鬼都不稀罕来！”

　　“呸，你胡说！”

　　“我才没有，像你这样浑身有毒身材矮小肚子朝天眼睛没有满嘴瞎话心眼贼坏的饭桶是不会听得懂人话的！”

　　“你……你……我要打死你……”

　　方知青：“……”

　　讲真的，他觉得如果真打起来，蘑菇会以自身毒素大获全胜，而兔子会口吐白沫死翘翘，口中再也不会发射机关枪一样的话。

　　有点怀疑是不是刚才委屈哭泣的兔子，方知青掀开被子，决定阻止惨剧发生。没成想脚不小心崴了一下，头立刻朝床板砸下。

　　天旋地转，疼痛从头顶传来，手臂使不上力，起身一半，想找个支撑点又猛地摔下去。方知青只能用手摸了摸，手指陷进头发里，一片湿润。

　　另一边，揪住兔子耳朵的小蘑菇听到声音，扭头看去，手上霎时卸了劲，满脸惊恐，反应了两秒才踢踏着小短腿跑过去。

　　“天，咋回事啊，怎么还流血了呢……”小蘑菇语气甚至有些崩溃。

　　眩晕感袭遍大脑，眼前一切画面在视网膜里扭曲，变形，如同打上层马赛克般难以辨认。耳边隐约传来声音，仅一秒就被沙沙的鸣声取代，思绪在混乱中成为一盘散沙。

　　方知青感觉有人拉自己的手，不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意识彻底消散之际，他脖子上的小牛雕蓦地亮了下，在空旷的眼睛处。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另一边，看着头突然栽下去的方知青，小蘑菇慎之又慎地把人的头放在枕头上，对兔子说，“休战，你过来给他包扎一下头，我去找人。”

　　“我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听你的话的……”

　　兔子蹦过来，身形在空中化成一个有手有脚的小姑娘，扎着两辫子，手里拿着紧急从柜子里翻出来的纱布和消毒工具。

　　好歹是在苍陵内部生活过的兔子，知道人在这里晕倒或睡觉等于自寻死路，现在方知安不在，方知青这样很危险。

　　“我管你谁的面子……”小蘑菇快速跑出门，朝天空吹了个口哨。

　　瞬间，童话故事般的蔚蓝天穹四分五裂，灰色沾满全部地带，无数鸟儿在树梢环绕不止。温度陡然下降，寒风呜咽，成群结队的黑雾停于门前，附在各个树木花果上。

　　“怎么了？”

　　“大早上什么事啊……”

　　“我刚发现闯进来的人，老大说前几个不能动，这几个总可以了吧……”

　　“我也看到了，看装扮就是来抓我们的，一定要给教训。”

　　“就是……”

　　“好了都不要说了。”小蘑菇悲愤欲绝地宣布事情，“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我们老大的人类宠物，在我的不细心照料下，刚刚晕倒了。”

　　“麻烦各位今天无论如何，都停止入梦侵蚀心魂和任何针对闯入者的清扫，谁都不要管，饿一天也死不了……帮忙传播一下，不要找死，不要找死，不要找死，求求了，你们也不想再经历一轮扫荡了吧……”

　　小蘑菇现在十分后悔没有和方知安请教过人类宠物的梦是什么样的。但梦这个东西千奇百怪，无法预料，没人能分辨出来梦的主人是谁，所以就算问了可能也只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先前因为有老大在身边，所以人类宠物不可能会做梦。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受了伤，是直接晕过去的，意识薄弱，在梦里面容易死，在幻境里面更是没有活路。

　　如果出了任何事情，小蘑菇今天晚上就会变成蘑菇臊子，及时补救还没那么大块，没有什么是比方知安发火更可怕的事情了。

　　……

　　一段残肢落在掌心。

　　干瘪冷硬，血肉呈黑色，表面毛发稀疏灰暗，斩断处蛆虫肆意，不同于以往死物的分解过程，这堆东西爬起来更快，咬东西更深。

　　不是小猫的肢体。

　　宛区正门，方知青站立在风中，望着诡谲多变的天空，伸手把突然出现的动物残肢扔在地上。

　　下一秒，残肢内部分解出形态各异的蚁虫，张牙舞爪地朝四周扩散。

　　幻境，还是梦境。

　　方知青无法判断。

　　内心却更倾向于一个唤醒痛苦的梦。

　　人的梦扭曲多变，荒谬切实。

　　幸福，悲伤，哀愁，悔恨，惊奇，平淡，情节丰富，逻辑混乱，都有可能出现在同一个梦里。

　　方知青这种视角抽离，完全以回忆形式开始的梦，持续了三年，每次都已绝望开场。

　　他站在事故中心，他永远无计可施。

　　先前在604时，因为有小猫在的关系很少做梦，从他的口中，强大的念是可以自主创造梦境的，或者改造梦境，人只要在里面迷失，就会立刻陷入脑死亡状态。

　　可怎么样才能叫迷失呢？

　　因为假象幸福忘去自我，因为真实之痛选择自杀。

　　方知青只有这两个答案。

　　转身，一脚踩死试图往上攀爬的幼虫，抬眼，视线里红绿灯闪烁，阳光刺眼，滚烫的柏油路面似是被烤化，平稳行驶的货车偏偏在这里打了滑。

　　刹车失灵，不偏不倚。

　　人形道上，一对母子瘫在白色行线之间，血呈爆射状，落在模糊的人体组织之间，黏腻骇人。

　　无人上前，手机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拿出来，闪光灯的亮度堪比午日，咔嚓声交替不决。

　　第1925次。

　　痛苦是会麻木的吧。

　　方知青面无表情站在路对面，额角抽动，他伸手抵住额头，微微叹了口气。

　　麻木不还是痛苦吗。

　　倏的，口袋里传来震动，方知青摸到小牛，把东西拿出来，放在眼前。

　　空洞的眼眶里亮起暖光，胸腔处一片温热，仿佛长出了心脏，有血液在不断流动。他伸手抚摸了它的头，牛角锋利，碰一下指尖便冒出血。

　　眼睛没有丝毫移动，方知青看到牛头转变了方向，骨骼摩擦声传入耳中。

　　视线内，高楼耸立，方知青跟着指的方向站起身，绕过商场来到一家猫咖，小牛眼眶光亮熄灭，他抬头，白色牌匾上贴满各种小猫相片，灯带沿着外面缠了一圈，晚上亮起的时候，每一只小猫都分外清晰。

　　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方知青不记得了，宾阳路他不常走，但此处算是穷地方的富商，经济发展远远领先宛区，方心曦会在不忙的时段带他来这边游乐场玩。

　　喵叫声如雷贯耳，他手指在侧墙门牌号上抚摸片刻，眼神晦暗，半晌才低头走进去。

　　小猫出现后，方知青只来过这里一次。

　　他平常会很小心避开别的宠物，小猫嗅觉格外敏感，身上稍微有一点味道就不给抱，他喂了流浪小可怜后都要洗半个小时澡。

　　店里面还没什么人，店员摸鱼，店长趴在前台上睡觉，十几只小猫接连叫着，试图打碎点东西吸引注意。

　　方知青走到窗户旁，伸手把旁边的相框取下来，随后按向地下室的开关。

　　没能等到大门开启，眼前画面便再度变幻。

　　方知青回到了原地。

　　他仰头，距离不到100的家，窗户亮着，方知青趴在窗沿上，双手挑逗着小猫的耳朵。

　　方知青朝前方行走，风速猛然增大，衣摆被吹得上翻，有雨水啪嗒啪嗒落在皮肤上。

　　恍惚间，有人声在耳边呢喃，叫着方知青。

　　是快要醒了吗？

　　他不再踱步，低着头，默默在脑海里补全进入地下室会看到的场景。

　　隔音墙，手术台，砍刀，皮鞭，老虎钳，解剖工具，直播设备。

　　地上会是一片鲜血淋漓，断肢残臂，小猫会拼命嚎叫，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死去，然后被录屏截图，传到a网上分类为猎奇的频道里。

　　这家店开不久，倒靠着收养流浪猫残害了不少动物。

　　店长慈眉善目，为人和善，总是笑盈盈地面对一切，帮人做饭，替人看孩子，保护深夜遭尾随的小姑娘，店里的猫都喜欢往他身上凑。

　　然后在某一天，被抱进温暖的臂弯里，按在手术台上，还张口对着闪光灯撒娇卖萌，以为这个经常给他罐罐吃的人类在和它玩。

　　100块钱可以拔掉一颗牙齿，1000块钱可以订一颗图钉，1万可以挖掉一颗眼睛，100万可以指定断肢，1000万，你就是它生命的主人。

　　能去里面看直播的精神都不太正常，骨子里的暴戾需要血腥骇人才能压得住，所以大多数小猫，死状都会异常惨烈。

　　而方知安的虐杀视频，至今还存在其中。

　　方知青回忆着那段录像，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情绪。

　　第1295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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