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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承露·晴水含锋
数日后,京城的秋意更浓,天空澄澈高远,几缕薄云如同撕开的棉絮,慵懒地飘浮着。宝亲王府西侧的菊隐斋内,几盆怒放的秋菊金黄雪白,在窗下摆成一溜,金盏银台,为这处小巧而温暖的院落平添了几分鲜活生气,冲淡了深宅固有的沉肃。午后的阳光穿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黄明漪穿着一身刚做的米色绣折枝玉兰氅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髻是新梳的,两把头梳得一丝不苟,乌黑的发间簪着两朵新得的粉色堆纱芙蓉,颤巍巍的花瓣上还缀着细小的米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几分娇俏。她正对着妆台上那面边缘有些模糊的菱花镜左顾右盼,一张圆润的苹果脸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海棠果,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小桃!你快看,爹爹托人送来的这个!” 她猛地转过身,雀跃地伸出纤细的手腕,仿佛献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腕上那抹清透如初春湖水、冰润似凝冻山泉的晴水绿,在从窗棂斜射而入的秋阳下,瞬间流转出令人心醉的光华!那光泽并非咄咄逼人的璀璨,而是内敛的、温润的,仿佛有生命的水波在玉质深处缓缓荡漾。纯净无暇的晴水底色,均匀地晕染开一片柔和的新绿,鲜嫩欲滴,如同初春柳梢最娇弱的那一抹颜色,毫无杂色棉絮。水头足得惊人,通透得几乎能看清她腕骨下淡青色的细微血管轮廓!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转动手腕,让那抹无与伦比的翠色在光线下变幻出深浅不同的、流动的水波纹路,每一次变幻都引得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满足的惊叹。
“爹爹说这是他的心意,惦念我在王府……” 她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粹欢喜,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还说我在福晋姐姐跟前侍奉得好,王爷都夸我‘孝心可嘉’了呢!他心里欢喜得很,特意寻了好久才得了这个,让我戴着玩儿!” 那圆圆的苹果脸上洋溢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诉说着喜悦。“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你看这颜色,是不是特别衬我?爹爹说……说这玉养人,戴着好,能保我平安顺遂呢!” 她喜滋滋地对着贴身丫鬟小桃炫耀,全然沉浸在这份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里,只觉得整个秋日暖阳都汇聚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照亮了这深宅的角落。
小桃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镯子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镯子……太扎眼了!水头足得不像话,通透得能映出人影!那晴水翠色均匀鲜亮,毫无瑕疵,边缘打磨得圆润如脂,触手生温,分明是价值不菲、连许多高门贵妇都未必能轻易拥有的珍宝!她跟在黄明漪身边多年,深知自家老爷黄戴敏的底细——一个在户部衙门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六品笔帖式,俸禄微薄得可怜,家中并无恒产,甚至夫人看病抓药有时还要典当些旧首饰。老爷为人素来谨慎,甚至有些懦弱,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惹了是非。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突然拿出这样贵重的物件?
巨大的疑云和沉重的恐惧像冰冷的巨石压在小桃心头,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喉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紧发干。她想提醒自家这位心思单纯得如同白纸、被冲昏了头脑的主子,这镯子烫手!可看到黄明漪那毫无阴霾、纯粹得如同山涧清泉的笑容,看到她因兴奋而闪闪发亮的眼眸,看到她像只护着珍宝的小兽般轻轻摩挲着那镯子,小桃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小桃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是好看极了。老爷……老爷真是疼格格。这镯子……水头足,颜色鲜亮,格格戴着……也精神。”
得了丫鬟这言不由衷的赞同,黄明漪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对着镜子又仔细理了理鬓角,将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抿到耳后,又抚了抚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像只急于展示新羽、渴望得到更多赞美的小鸟,雀跃道:“走,小桃!去给福晋姐姐请安!正好把这镯子也给她瞧瞧,让她也高兴高兴,这可是爹爹的心意呢!王爷都夸我‘孝心可嘉’了,福晋姐姐最是和善,她一定也会喜欢爹爹这份心意的!”她像一阵带着阳光和香气的风,轻快地旋身向门口走去,腕间那抹晴水绿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清亮而刺目的光弧,映着窗外深秋高远的天空,也映着小桃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嘉懿堂内殿,暖意融融,宁神的沉水香静静弥散,混合着几案上一盘刚刚剥开、如同红宝石般堆叠的新鲜石榴散发出的清甜果香,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宁谧气息。璟澜因害喜之故,精神仍有些倦怠,只着了件家常的月白色素软缎宽袖氅衣,斜倚在临窗暖炕的杏黄缎大引枕上,乌发松松挽着,簪一支温润无瑕的白玉佛手簪,通身透着初孕的慵懒与沉静,像一株在暖房里需要细心呵护的珍贵兰草。璧姝与高瑞宁分坐炕桌两侧下首的绣墩上,如同守护在明月旁的星辰。
璧姝一身雪青色暗云纹素缎氅衣,颜色沉静如水,料子虽好却无半分张扬,发间只簪着一支点翠蜻蜓簪并两朵珍珠花,自有一股清冽沉静、不容忽视的气度。她全神贯注地剥着炕桌上素银碟子里饱满如红宝石的石榴籽。她的动作极轻柔,极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银挑子尖如绣花针般灵巧地刺破薄如蝉翼的果皮,精准地剔去每一丝白色的隔膜,将一粒粒晶莹剔透、饱满欲滴的籽粒完整无损地剥落在另一个小小的甜白瓷碟里,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嗒、嗒”声,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为这暖阁的宁静增添了一抹生动的注脚。每一粒剥好的石榴籽都红得纯粹,像凝固的血珠,又像燃烧的火焰,在她沉静的指尖下堆积。
高瑞宁则穿着一身鲜亮夺目的雪灰色缂银丝朵兰蝶纹氅衣,银线混着彩线织就的兰花蝴蝶栩栩如生,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她明艳的脸上神采飞扬,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府外听来的新鲜趣闻,试图驱散璟澜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恹恹之色。
“……姐姐你是没瞧见,那变戏法的艺人,站在天桥底下,锣鼓那么一敲,人呼啦啦就围上几层!” 高瑞宁边说边比划着,手势灵动,绘声绘色,“只见他手里就那么一块破红布,左三圈右三圈地晃悠,嘴里念念有词,猛地往天上一抛——你猜怎么着?”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杏眼圆睁看着璟澜,“‘扑棱棱’!一只活蹦乱跳、雪白雪白的鸽子就从那红布里钻了出来,直冲云霄,绕场飞了三圈才稳稳落回他肩头!那毛色,油光水滑的,在太阳底下都晃眼!围看的人啊,那喝彩声,差点把人家那破棚子的顶都给掀了!” 她模仿着人群的喧哗,声音清脆响亮,逗得璟澜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浮起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容,如同初雪消融后露出的一点暖阳。
“你这张嘴啊,能把死人都说得坐起来。” 璟澜笑着嗔了一句,声音带着几分孕中的绵软无力,眼底却漾开了真实的暖意,“听着倒叫人开怀,比那苦药汤子强。”
正说笑间,门外传来小宫女清脆如黄莺出谷的通传:“福晋,黄格格来请安了。”
“快请进来。” 璟澜温声道,稍稍坐直了些身子,脸上带着对那活泼少女惯有的温和包容,如同对待自家不懂事却惹人怜爱的小妹。
厚重的锦缎门帘被一只小手掀起,黄明漪如同一只轻盈灵动的黄鹂鸟,带着一身秋阳的暖意和抑制不住的巨大欢喜蹦了进来,腕间那抹晴水绿随着她轻快的步伐晃出一道清亮而炫目的光弧,瞬间吸引了暖阁内所有的光线。她规规矩矩地对着炕上的璟澜行了个标准的蹲安礼:“奴才给福晋姐姐请安,福晋姐姐万福金安!”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蓬勃活力,仿佛将室外的阳光也一并带了进来。
“快起来,明漪妹妹。” 璟澜含笑虚扶,目光落在她红扑扑、洋溢着兴奋的小脸上,如同看着春日里最鲜嫩的花朵,“今儿气色瞧着真好,像朵迎着朝阳盛开的向日葵,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也跟着欢喜。”
黄明漪得了这温柔的夸奖,更是笑靥如花,眉眼弯弯。她起身,目光扫过炕边沉静的璧姝和明艳的高瑞宁,又乖巧地屈膝行礼:“给辉发那拉姐姐请安,给高姐姐请安!”
璧姝放下手中的银挑子和那粒刚剥好、红得剔透的石榴籽,抬眸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泠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妹妹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黄明漪腕间那抹过翠色,眸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湖。高瑞宁则笑吟吟地招手,拍了拍身旁铺着锦垫的绣墩,热情洋溢:“快过来坐!傻站着做什么?正说外头好玩儿的呢,你也听听,保管比闷在屋子里数砖头强百倍!”
黄明漪却并未立刻坐下。她像只急于分享宝藏的小兽,往前凑了凑,几乎是扑到暖炕边,献宝似的将戴着那只晴水绿镯子的手腕伸到璟澜面前。那抹无与伦比的翠色在暖炕柔和而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显得清透欲滴,光华流转,纯净的晴水底色与鲜嫩的翠色完美交融,水头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几乎将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聚其上,形成一个小小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光晕。
“福晋姐姐您看!” 她声音里满是雀跃,如同得了稀世珍宝急于分享的孩子,带着不掺一丝杂质的兴奋,“这是我爹爹托人刚送进府里给我的!说是……说是惦念我,知道我在福晋姐姐跟前侍奉得好,王爷还亲口夸了我‘孝心可嘉’呢!他心里欢喜得很,特意寻了好久好久,才得了这么个稀罕物件,让我戴着玩儿!” 圆圆的苹果脸上洋溢着红晕,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璟澜,充满了期待被肯定的渴望,“好看吗?福晋姐姐您说好看吗?这颜色,清清凉凉的,跟秋天雨后天晴、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天似的!爹爹说……说这玉最是养人,戴着能保平安顺遂呢!”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蹦跳的雨点,每一个字都跳跃着纯粹的喜悦。
那抹过于透亮、过于纯粹的翠色在暖阁华光中几乎刺目。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璧姝的眼帘!她拈着剥石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指尖拈着的那粒饱满红润的石榴籽,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鲜活的光彩,变得黯淡无光,在她眼中化作一滴凝固的、不祥的暗红。
身为王府侧福晋,又是出身满洲旧族,璧姝自幼在母亲膝下、在族中库房里、在年节时宫中的赏赐里,见过不知多少珠翠珍玩。她对玉石的鉴赏力,早已融入血脉,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比任何尺规都更为精准苛刻。眼前这只镯子……绝非凡品!晴水底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棉絮,如同最上等的、毫无瑕疵的琉璃冻,均匀得如同天成。翠色虽不似帝王绿那般浓烈逼人,却如初春新柳抽出的第一片嫩芽,鲜阳、娇嫩、均匀地晕染开来,带着勃勃生机。莹润的光泽几乎要从那冰透的玉质里满溢出来,流转间带着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华贵。
再看那形制,饱满圆润,线条流畅,边缘打磨得浑圆如脂,毫无匠气,显是出自大家之手,绝非市井之物。这等品相、这等尺寸、这等工艺的晴水绿翡翠镯,莫说是一个年俸不过数十两银子、家中并无恒产、连件像样家具都未必置办得起的六品笔帖式,便是寻常富商巨贾之家,也绝非轻易可得之物!这分明是世家大族压箱底的珍藏,或是巨富一掷千金的豪奢!黄戴敏?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谨小慎微、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上官、走路都贴着墙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影子的微末小吏?倾家荡产?便是将他祖上三代的骨头都榨出油来,也换不来这镯子的一小截!
一股冰冷刺骨的警觉,瞬间从璧姝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头顶!又像一条淬了剧毒的蛇信子,带着致命的寒意,缠绕上她的心尖,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般的恐惧。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唇角还维持着方才那抹温和的弧度,唯有一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锐利如刀、足以洞穿一切伪饰的审视与冰冷的寒意。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黄明漪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又飞快度量过那只在少女腕间招摇的镯子。最终,她的目光落回自己指尖那粒小小的石榴籽上。只是无人看见,她端着甜白瓷小碟的指节,因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凉的瓷器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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