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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物伤其类
苍仪公主在夜半惊醒。
冷汗浸透鬓发,指尖发烫,胸口似有东西在翻腾燃烧。守夜宫人隔着屏风轻声问安,她只挥了挥袖。
梦境仍在盘旋。
——千百个“她”,从雪地、宫阙、战场、灯影中坠入深渊,身影破碎、神魂寂灭。唯有一张脸始终未变——那人平静、冷淡的脸,始终背对着她。
梦境尽头,她看见自己化作火中凤凰,翎羽尽焚,发出一声尖鸣。尖鸣之后,一声叹息——
她猛地捂住胸口,灵台震颤,灵息混乱冲撞。
她知道。
涅槃的征兆,来了。
可她害怕。
这一世,她从未想过要涅槃。她藏了凤血,锁了真身,镇住灵识,处处规避,只为逃出那千百世的轮回宿命。她甚至暗自发誓——不再遇见那人。宁愿就这样老去,死去,再不归来。
命运却在此刻反扑,冥冥中不肯放过她。
热流从骨髓里漫起,如同旧火复燃,将她小心藏起的心意一寸寸灼穿。
她踉跄起身,唤人:“备车。”
“公主,此刻寅时未过……”侍女怯声。
“掌灯!”她声音颤着,却强硬,“将这公主府……点得如白昼!”
她跌坐回榻上,任宫人奔走。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将寝殿照得通明。她只是枯坐不动,目光沉沉,死死锁在那一簇簇跳跃的火焰上。
卯时三刻,梆声初响,一辆马车已疾驰出府。
***
翎落逛了趟早市。
烧饼摊边起了油锅,咕哝声里溅起油花,她指了两张,一张卷蛋,一张加辣。
回来时,满巷桂花落得正急。
她低头咬一口烧饼,眼角瞥见那朱雀旗,步子一顿。
帘帐“唰”地被掀开。
不等仆从扶手、摆凳,苍仪一身青袍,从车上落下。薄裘未系,衣角带风。
她几步走到翎落跟前,眼底还映着未退的梦影。千言万语却堵在唇边,出口只剩一句:
“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翎落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扫过苍仪——衣着单薄、唇色微白,又瞥了眼她身后不敢上前的侍从。
于是,将手里还热的烧饼递过去。
“先进院再说。”
苍仪怔了怔,竟也真的低头接过那烧饼。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院。
院门落定的刹那,身后声音轻轻传来,仿若恳求:
“告诉我,这一世……我能不能,不再是凤凰?”
翎落脚下一顿,没说话。
身后,苍仪又低低开口,语气平缓却执拗:
“我不想再是凤凰了。”
像终于说出了那个藏了太久的念头,她站在晨曦未开的天光下,衣衫不整,发鬓微乱,整个人却静极了。
翎落缓缓转身,眸光复杂。
“你若是来求法子,”她嗓音低哑,“我没有。”
苍仪脸上神情一动。那瞬间有什么碎掉了,但她很快又抬起头:“可你知道她们的。你知道那些凤凰是怎么涅槃的。你见过,对不对?”
翎落点头。
苍仪期待地等着。可除了点头,翎落再无言语。
气氛忽然就沉了下来。
翎落站着没动,想着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
苍仪抱臂,靠在石栏上,望着庭中斜斜一树桂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良久,她低声道:“我曾以为,你也许能帮我,破这个局。”
“夜市灯会初见你们时,除了他……我也记得你。心底甚至默默祈祷——你是变数,是钥匙,是终局之前的路。”
“结果你什么都不是。”
话语间并无责怪,语气甚至温和,像是深夜里的自说自话,只是恰巧有个人站在旁边。
翎落神情未动,片刻后看向主屋:“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苍仪轻轻转头,视线随翎落,落在那紧闭的屋门。
“你可以,问你想问的。” 翎落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苍仪却沉默了。
沉默太久,久到晨光从云后落下,映得石阶微亮。
【你爱过我吗?】
【你还记得我吗?】
【为什么偏偏那一世,是我?】
她在心里一一默念,最后低头叹息:“都不是我的。”
“我不过才见他几面。”
“我对他,也不过……一见心悦。并不刻骨。”
她眼中有光影晃动:“可是——我就是放不下。”
翎落垂眸。
苍仪也不再看她,只仿佛自语一般,声音极低极低:
“那不是我放不下,是她们都放不下。只是这一世……轮到我来背了。”
她轻轻转身,一步步走出院子,走得极慢,像每一步都拖着千百世的幽魂。
到院门前,忽然回头看了翎落一眼,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若真无解,那也罢了。”
***
岐山城深秋,竟起了一阵罕见的南风。
街边烧饼摊主翻着饼,笑呵呵:“今年怕是个暖冬,老天怜我皇城,连炭火都省下好些。”
翎落笑了笑,接过一张刚出锅的烧饼,边走边咬,一步一口踏入市井喧闹。
苍仪公主自那日清晨离去,便无音讯。
有一事,翎落未提。
那日苍仪接过烧饼的瞬间,她察觉到了。
——凤凰血脉的流动。
翎落原想去找渊临昭,说明此事。可真见了面,话却堵在喉间,难以出口。
她心中明了:凤凰爱他,而他,也实在无需回应。
这世间,爱而不得者何止千万。总不能因她是凤凰,便法外开恩。
“凤凰泪”的任务,却也由此陷入僵局。
翎落开不了口。
她实在无法面对那样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在她即将烈火焚身、被迫涅槃成凤的当口,去求她:“可否到时……为我落一滴泪?”
这话太冷,也太重。
于是,她对渊临昭一言未提。
两人心照不宣。
只在公主府周边,默默布下结界。
只待那凤凰涅槃之时,他们能第一时间察觉。
***
子时刚过。
整个公主府陡然起风。灵池所在的主殿四周漾起若有若无的涟漪,天地灵息陡然紊乱,如潮涌般自殿心朝四方溢散。
渊临昭站在灵阵之外,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神色如常,望着那片池水,低声道:
“时候到了。”
身旁翎落脸色一变。
池水本应澄澈,此刻却泛起浓烈的金红交叠之色,像烈焰浸入其中。水底朱红灵鱼游速疾乱,似在剧痛中翻滚挣扎。
本空置的三足香炉,此刻竟无火生光,点点自虚空降下,悉数落向池心石台——落向那道静坐的身影。
苍仪盘膝端坐,青袍未解,眉心却已浮现一缕羽焰痕纹。她呼吸凌乱,掌心死死扣膝,却止不住气脉震荡。
“她在强行压制凤血。” 翎落低声开口,透着不安。
“压不住的。” 渊临昭语气平淡,仿若无关生死,“血脉已醒,镇阵无力。”
翎落忽然想起,那日潜入公主府,曾感到灵池之下有一团被强行压制的强大气息。
原来——那不是别物,是苍仪自己的凤凰血脉。
她早知自己是凤凰,早设此阵,以灵池囚己,只为延缓那注定而来的宿命。
这一刻,翎落才真正明白那句低喃:
“我不想再是凤凰了。”
可现在,她压不住了。
翎落咬紧牙关。自己体内那半缕凤族血脉也在被同调,逐渐躁动难抑。
该死!
“凤凰不会死。” 渊临昭忽然开口,似看穿了她的犹豫,“你该想的,是如何取‘凤凰泪’。”
翎落竭力调息,压下血脉灼痛。
视线却无法移开——苍仪还在撑。她一介凡人,那些勉力搜来的术阵法印,又怎敌得过天生灵兽的本命血焰?
池心,骤起一声尖锐孤绝的鸣叫。
——凤鸣。
金红羽焰自苍仪周身炸裂,如狂澜席卷石台。她的身体裂出一道道金线,如裂壳的卵,下一瞬就要破壳腾空。
渊临昭没有动。
下一刹,身侧一道身影在凤焰腾起的瞬间扑入池阵,灵光灼灼间将苍仪死死拢入怀中。
火羽如海啸将两人吞没,阵纹逆卷,灵爆如雷。
那是涅槃前的焚烧,是血脉反噬最狂烈的终章。
翎落痛得五脏俱焚,骨血生烧。一丝迟来的理智在炽痛中闪现:
——她在做什么?!
大仇未报,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走到这一步。
真蠢。
可她仍咬牙死死护住苍仪——以肉身挡下凤凰羽焰最锋利的一击。
池外,渊临昭神情莫辨。
爆裂火光中,一抹暗影晃过——墨蝶。薄翼已被焰火卷焦,灵光寸寸溃散,却仍死死护在翎落心脉之上。
他望着火光里那道燃烧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不解。
——为什么?
左手骤烫。
一股灼热自手背窜起,血盟印记浮现金焰纹路,灼灼燃烧。
灼感迅速蔓延,隐有龙影浮动,鳞纹攀附,寸寸爬上指节。
渊临昭垂眼。
明明是凤焰,却混着龙息。
“疯了。”
他眸色一沉,五指猛握,将焚烧生生压入灵脉,金火顿灭。
几乎同时——
一道寒气逼入池阵中央!
烈焰如被利刃割断,火海崩散成漫天水雾!
凤鸣嘎然而止。
苍仪的神魂尚未破碎,整个人奄奄一息地伏在翎落怀中,动也不动。
翎落,全身血肉模糊,气息涣散,眼前模糊如水。
渊临昭脸色剧变,闪身入阵,捞起翎落,探手一扣——
指下血尚温。手背上,血盟印记赤金灼灼,几欲破体而出。
再迟一步,这人不是神魂俱灭,便是也要一起涅槃了。
渊临昭血瞳尚未褪尽,灼光一寸寸敛入墨黑。
他低低咬出一句:
“你是疯了吗?”
翎落神识尚存,眼前却是一片晕白。她艰难抬手,碰上那人面颊。
嘴角扯出一丝笑,嗓音干涩微弱:
“谢了……”
下一瞬,彻底昏死。
渊临昭指节骤然收紧。
刚才那一句,是翎落?
还是……
他扭头,望向那个被血焰灼得几近虚影的女子。
忽然发觉,他从未认真看过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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