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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李真意转过了身,孙静秀低着头,不敢看他。
“走吧,别在门口说,找个地方坐坐,咖啡店?”
李真意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他不知道现在该是何种情绪,激动、愤怒?还是不解?
孙静秀用蚊蚋般的声音拒绝他的提议:“就在这附近,我们站远点说。”
“外面很冷。”
孙静秀依旧固执地摇头。
李真意沉默下来,饭店里明亮的灯光打在孙静秀的头上,隐约可见几根白发,她的手指看起来也饱经风霜,比同龄人的手要粗糙许多,眼角和鼻子旁边都有细密的皱纹,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透露着她这些年经历的苦难。
“你没死。”
李真意说了一句废话。
孙静秀低着头没有回应。
“你抬起头来。”
李真意加重了语气,他应该抓住她的肩膀发泄的,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让她抬起头。
孙静秀轻轻地抬起了头。
这确实是一张四十多岁的脸,记忆里救自己的少女已经老去。
“你为什么还活着。”
李真意语气平和。
孙静秀局促地绞着手,她结结巴巴地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当年我没死、没死,我被人救了,有一个人救了我……”
“救了你,你没回家?”
“我回家了,我爸妈打了我……”
“回了家为什么你爸妈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
孙静秀把手指掰成惊人的角度,她肩膀内扣,缩成一团,白白矮了几厘米。
“告诉我。”
“……”
“告诉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想要真相,告诉我。”
警察干久了,李真意不怒自威,他只是稍微提高嗓门,就将孙静秀吓得全身发抖。
孙静秀的眼睛里慢慢蓄积了些眼泪,要坠不坠的样子有些可怜。
李真意放缓了语气:“抱歉,我刚刚有点凶,是我心急了。”
他接着说:“我不会怪你,孙静秀,我不会怪你。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这是事实,我只是不明白,你还活着,为什么你父母说你死了,告诉我,我保证不会责怪你。”
孙静秀偷偷看了眼李真意,似乎在评估他话的真假。
李真意耐心地等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静秀,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抛开后天锻炼的强壮的身材和警察干久了自带的气质,只看脸的话,李真意其实长得颇为俊秀。
他这么看着孙静秀,好像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解释,解释完了就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会打扰她。
孙静秀的头又低了下去,脖颈熟练地弯成顺从的弧度:“我当时救完你,没力气了,被水流冲远了,上不了岸……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呛了好多水,河水好难喝……”
她眨了眨眼,接着回忆。
“我不记得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我被一个大叔救了,他把我送回了家,我爸扇了我,怪我到处跑,叫我死了算了……”
“我妈把我爸拦住了,她说、说干脆把我送走,就跟外面人说我淹死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
“我去了外地了一个亲戚家,我妈让我喊她姥姥,我在姥姥家住了一年,姥姥嫌我光吃饭不赚钱,叫我出去打工,我就出来了。”
“你别怪我,别恨我,我没办法……”
孙静秀的眼泪终于落下,地面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个个圆形的水痕,很快就消失不见。
“你爸妈为什么要把你送走,说你死了?”
李真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空气来不及被鼻腔温暖就进入肺里,冻得他指尖都有些僵硬。
“他们嫌弃我是女的,他们想要儿子……”
二三十年前确实在实行计划生育,夫妻只能生一个,除非孩子夭折或者残疾,偷生被抓住了要罚款。
李真意想起来她溺亡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她的父母很快就怀上了孙天赐。
她的死亡是为了再生一个儿子,为了这个目的居然可以献祭亲生女儿的人生。
“你一直在a城?”
太冷了,今天的天气太冷了,冷到似乎熄灭了李真意的怒火,他依旧冷静地追问孙静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孙静秀摇摇头:“以前都在姥姥家附近的城里打工,天赐来了a城以后,我妈让我也来a城,照顾天赐。”
“你怎么照顾孙天赐,你去给他打扫卫生做饭做家务,还是给他钱了?”
孙静秀有些害怕地快速抬头看了眼他:“天赐不让我去他住的地,他怕我碰到你,我每个月给他打点生活费,偶尔给他买点衣服……”
李真意又想起了他去孙天赐家里给孙天赐收拾衣服时衣柜里那两件格格不入的外套。
孙静秀坦白了一切,默默地等待着来自李真意的宣判,他会骂她,可能也会打她,她都接受。
李真意又想抽烟了。
他在快要过年的今天知道了真相,而他在前几天刚刚下定决心摆脱掉蝗虫一般的孙天赐,是命运吗?又或者是一场玩笑。
他无法责怪孙静秀,这不是她的错。
“你回去吧,今天打扰你了。”李真意的余光看到饭店的几名员工鬼鬼祟祟的躲在门后偷看。
“你会去找天赐吗?”孙静秀鼓足勇气问。
李真意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当然要找,如果有机会的话,必须得把这犊子送进去。
“别去找他麻烦好吗,求求你!”
孙静秀仰起了头,脖颈向后弯曲,像弓着的背。
李真意的面色终于沉下来,乌云覆盖了他的双眸,云后是蓄势待发的雷电:“你们一家算计我,让我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尽心尽力帮衬着孙天赐,而他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救了我不错,我欠的是你,不是你全家,更不是孙天赐!”
孙静秀又开始流泪了,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在脸上肆意的奔腾:“对不起,可天赐要是知道了是我说的,他会恨我的,我爸妈也会恨我。”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你的老公和小孩呢?你一个月赚多少工资?给孙天赐打钱买东西,你老公没有意见?”李真意烦躁地松开手指,又紧紧地握成拳头。
“我没有结婚……我没读过几天书,长得又不好看,没有人会要我。”
孙静秀的眼泪像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雨水,落在地上,顺着地面的缝隙爬上了李真意的躯体,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潮湿的雨水让他的关节生了锈,散发出一股霉味。
李真意没有再说话。
马路上偶尔有路人侧过头看着驻足的二人,好奇地猜测他们为什么站着不动。
门口的饭店的几个员工也没有离开,偷偷摸摸地窥探他们。
李真意突然有些恼怒自己的好记性,如果他脑海里有一块橡皮擦就好了,擦掉这张平凡的脸,擦掉她救自己的那一天,擦掉七岁的许浩彦,就好了。
可惜他脑海里只有一支铅笔,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这一切。
“你回去吧。”李真意再次重复,“我今天和朋友来聚餐,吃完饭就回家了。”
孙静秀听不懂他的暗示,只呜咽着哭泣,她太害怕了,她怕李真意去找孙天赐的麻烦,她没有自己的家,她只有和爸爸妈妈弟弟的家。
“别哭了,孙静秀,我答应你,不会去找孙天赐的麻烦。”
李真意最终败下阵来。
他妥协了,他不会去再去找孙天赐。
哪怕他曾经很多次的想过,如果她没救他,似乎也并不可惜,那样他就不会背负着愧疚过完每一天。
可惜没有如果。
孙静秀渐渐止住了哭泣,终于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她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拘谨地确认:“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骗你,我是警察,我不骗人。”
李真意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孙静秀,低声说:“我答应你,不会再去找孙天赐,但是如果他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再包容,对了,孙天赐告诉了你他干的那些龌龊事吗?”
孙静秀露出茫然的表情:“没,没有,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天赐又犯错了,天赐还小,不太懂事,我替他向你道歉……”
“别再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回去吧,就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
李真意意兴阑珊,他在干什么呢?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实在不该向孙静秀兴师问罪。
孙静秀的眼泪已经在脸上风干,只眼眶还略有些红肿,她朝李真意弯了弯腰,转身要进饭店。
“噢对了,你怎么……怎么改名了?”
李真意叫住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我去姥姥家,我爸妈怕被人发现,叫我改个名,我姥姥给我重新取了个名。”孙静秀提到她的名字,有些不自在。
那个年代改名字不算特别难的事,李真意甚至怀疑孙静秀被送走之前并没有上户口,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只不过李真意有些遗憾,原来不是她自己要改名。
孙静秀回了饭店,偷看的员工们一窝蜂围了上去打听情况,李真意抬眸看了看被灯光渲染的夜色,也转身离开了街边。
二十多年后,他终于知道了所有,这也许是上天对他的垂怜,毕竟总好过蒙在鼓里一辈子。
他该向过去告别了。
再见,过去。
再见,孙静秀。
噢,不,应该说再见……
孙换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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