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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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炭翁


      李太白点点头,而后又抬首问:“你要教她剑法?”

      “教不得?”

      “怎的教不得?终南剑法,你确定要传给她?”

      沈期默丁默,把杯子里的余茶喝下去。牙齿咬断莲芯,苦味漫延舌苔。缓了缓,他一边续茶一边说:“三年。”

      “我给了她三年时间,若她修得了剑道我就教她剑法。”李太白沉吟:“三年?三年时间够吗?”沈期说:“够了。”

      “你倒是对她寄予厚望。”

      沈期悠哉悠哉地转着茶杯,去看窗牖外的一挹江水。那江水远吞天光,粼粼当日,倒是有几分归鱼羡笔下画中的江景的样子。他勾唇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寄予厚望。”

      朱雀大街旁的东五市,有一满面尘灰,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老翁。老翁后跟着一头老牛,他们一同伏在市南门外,一样的苍老,一样的困倦、憔悴。可那炭车里的黑炭看得上质量极好,比得上宫廷里贡赐的银丝炭。只是他的位置不显眼,看起来又颓唐,无人问讯。

      武谔问李太白:“师父,还未至冬日寒食,怎的就有卖炭老翁了。”

      他一说完,一行人都往那窄窄的城墙小门看去。

      “不卖炭,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归鱼羡突然接话,她平常话很少,人多的时候更是不怎么说话。她一说话,大家都看她。归鱼羡没有注意一行人的动静,她从卖炭翁身上收回目光,自顾自地说道:“连着两年有余长安地旱,农民没有法子,收不上来粮总得想办法营生。”

      她的声音很小,沈期却听得见:“要是再冷些就好了,就会多些人买了。”

      农民,有块田可种,男耕女织,小子扶桑结蚕——简简单单忙于农事,便足够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大旱一至,虫灾又袭,粮食短缺,可以要了多少人的命。

      李太白哼笑一声,语气讽刺:“这还称得上是好的呢。待大雪覆长安,他们的日子才更难熬。”

      那时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高喝平民口称“敕书驾临”,只这一句便可牵上那本就重重老矣的老牛一路向北驶入宫城。那一车上好的黑炭也许是老翁熬上几天烧出的,到头来千余斤的炭被那黄衣使者用半匹红绡几丈绫布就糊弄过去,充炭值。

      “给圣人办事,担上一个‘使’字,便是拿了通行符牒。那些圣人设置的各种差遣之职因事而设,随口而定,脱离朝廷官序,区别于朝廷经费之制,无需由比部可审验查看是否浮滥贪挪——这些杀千刀的使臣一旦开销取自国库、上达天听,便可跳至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监之内,便可从中私吞多少钱——这样的差遣可不属于《百官谱》,也不在敕牒之上,却不受人管制,可受何人顾忌?横行无忌的循吏只要把事情办好,宫里只要满意,非但不会受到督劾甚至还得飞黄腾达!我倒是祝他官运亨通!迟早掉了脑袋!”李白声音越说越冷。

      沈期比他还了解这些官署制度里仗势欺人的勾当。

      木炭使、花鸟使、海货使、糖蟹使、奇石使……只要圣人来了兴致,便可设置。

      武谔愣愣看着,一瞬觉得那在宴上吃的蔗浆淋上的重阳米锦糕、红绫饼餤、羊尾、绿蚁酒、荔枝酥山、樱桃饆饠、鱼脍……都不香了。

      惟有归鱼羡一双眼睛平静如水,看着那老翁和打盹的老牛没什么反应。虽不是隆冬,可天已微凉。

      归鱼羡的眼睛里映着她看到的一切——到了隆冬,若是有木炭使来,一车的炭便是白搭了。

      惨吗?可这长安城里多得是这样的人。

      她曾在狗脊岭里见过猪狗不如的苍生,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沈期看出了她的意思,牵起归鱼羡的手塞了一块白银。这一块白银是“授人以鱼”。

      归鱼羡抬头和他对视。

      他摸摸归鱼羡的头,告诉她:“去吧。能帮一点是一点,帮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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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终南正是日暮西。

      归鱼羡站在院子里的红叶柿子树下。

      他没话找话一样的问了一句:“樱桃饆饠好吃吗?”

      归鱼羡扬起笑脸:“好吃。”

      沈期看见她笑,也放下心来,同她说:“若你喜欢吃,等到明年中秋桂花繁盛时……等过两天,我们在家里自己做一次,或者再去市集里买一些。看你心情。”

      归鱼羡笑:“多谢师父。”而后便带着那副笑脸不再看他,仿佛风轻云淡。可她眉心还是郁结的,沈期几次欲言又止,蹙着眉不知该怎么说。

      “师父。”归鱼羡抬头看柿子树,她的声音飘渺又忽忽不乐,“师伯说得对。”

      我曾在苍生市井里见过苍生,我在狗脊岭待过。

      狗脊岭——长安城杀刑犯的地方。

      “我在狗脊岭看见过猪狗不如的人、奴。” 芸芸众生,好命比得过人本身的品性、努力。

      “在狗脊岭我看那些人死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当中,有的人那么大年纪,拖家带口到长安,在天子脚下,被逼得去杀人,一定是有天大的委屈和冤情。不就是银子吗?有些人为了几两银子连命都能豁得出去……”

      “今日您给我那银子,帮得了他一时,却帮不了他许久,对吗?我们帮得了他一个人,却帮不了和那老翁一样的众生。帮了一个人,别人就会也来求你帮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明天会有更被苛政逼迫营生的人指着那老翁叱骂,认为他没有资格拿那白银,然后那位卖炭老翁会外境更难,对不对?”她声音越来越低。

      沈期僵了表情,而后笑叹:“小鱼儿,你就是想太多了。”

      “可是,我们能帮他,是不是因为我们比他……比他阶层……对于他来说,我们就是活菩萨,更是贵胄,对吗?”

      沈期看她低下头来,好像傲骨也折了大半:“不是的……归鱼羡。”

      “可是沈约回。”归鱼羡失魂落魄。她说,“我也曾是这样,我曾经也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她也曾是这样,看这样委屈的人世看得苦痛看得麻木,内心更悲愤而无力。

      沈期喉结滚动,他往前一步,不大会哄于是手忙脚乱的轻轻给她擦眼泪。他说:“你说得对,那些官吏贵胄自诩仁善,自认为施舍,不该是天大的恩赐,而是偿还。但我们生在这世上时,可以改变一个人,却无法改变整个时代。归鱼羡,这很难,所以百姓只能怨天尤人。”

      你行在世上,不是来享福的,就是来受难的。不知何日就沾染上的无妄之灾,而你浑然不知自己满身阴霾还自以为是一身白。

      归鱼羡,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读的是圣贤书,却行不出什么圣贤事。因为……一向如此,所有人都习惯了。

      沈期表情凝重,声音柔和:“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迭声安慰。

      我知道你的苦痛,你难言的过去以及你的怜悯之心。所以我不斥责你,接受你,尊重你的决定、行动。

      我都知道。

      沈期说:“能帮就帮,我们尽善。这没什么不对,所以不要有什么顾虑地行在普通、贫苦、疾病之间——这就够了。”

      “归鱼羡,这就够了。”

      现实残酷吗?残酷的才叫现实。

      历史的整体本身趋向悲哀。是英雄的悲,也是浩浩苍生的悲。那声音自远古传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历史重复,悲哀重复。一切的一切,岂是人力可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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