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调高速爱上了少女”
明几溜光,跌进“卿发”的玻璃窗,摔碎了,一片片,亮汪汪,铺在方砖地上,砖是老砖,青的,被年岁磨得温润,脚踩上去,不出声,只服坦承着,店里明净镜子亮堂,照得出人影儿,纤毫毕现的,推子剪子梳子吹风各就各位,默着等着,空气里是皂角清气混着一点铁器冷香。
轩辕容卿,立在镜前。她身量高,很大一只背挺得直,似院外那棵老杨树,灰白的发在脑后挽一个紧紧的髻,脸上沟壑是岁月拿刻刀一下下划出来的,深刻却不见苦相,只有透亮静气。她身上罩大褂,此刻她正给一位老主顾修剪头发,手指于花白发间穿梭。“阿酿,头毛松番些,还是展板些?”她沉沉的,似温过的酒。“容卿,妳看着办,顾家挖清妳的手艺。”老妇人闭着眼,服坦地喟叹。“啊来。”轩辕容卿应一声不再佛话,她取过喷壶细细将发丝润湿,水珠儿亮晶晶滚发梢,梳子是牛角的,滑进发间不通畅,她也不急,一下一下耐心梳通,指腹按上头皮,不轻不重揉着穴位,老妇人从喉咙里发出含糊声响,是虎都拉舒坦。
不是她在用剪子,是剪子依着她的心意动,嚓嚓嚓,声音脆生兵叮乓当,发丝,应声而落飘飘悠悠带着银亮光泽,她下剪,有章法,看头骨形状,看脖颈弧度,看肩宽窄,甚至看眼角眉梢流露的性情,她要这头发,长在这人身上,是贴合的,是提气的,是把岁月里藏着的“稀罕”勾出来的。“至少我看人第一眼通常看到的是发。”她常对来学徒的年轻女子说,“所以不能脏脸了事更不能日鬼,要敬着。”推子嗡嗡响起处理耳后发脚,她手法极稳边缘利落,妇人颈子原本有些佝偻了,经她这一修竟显出一种硬朗线条来。
“破蛋娃时候就爱摆弄头发。”她一边忙,一边偶尔喧个两句,“我娘骂我不务正业,我说,这啊来就是正业。”她梦想活到八十岁,目标是摆脱大众对女性理发师的污名化,早年这行当女人做总被皮赞是“剃头匠的婆姨”或是被塞些暧昧不清的目光,她不,她就要把这店开得明堂,把手艺磨得发码,让那些说“女人剪头发,皮不楞瞪”的孬邦们,闭上嘴。
修面,毛巾敷上蒸汽氤氲,剃刀在牛皮上反复荡过,刃口雪亮。她一手轻绷皮肤一手运刀,刀刃贴着皮肤滑过,嘶嘶轻响应声而断,妇人仰着头,喉管脆弱暴露着却全然放松,这是一种交付性命的信任。末了吹风,她手指在发丝间翻飞,热度恰到好处,定型,她退后一步端详,镜子里,妇人睁开眼,愣了一瞬,继而笑了,眼角皱纹堆叠:“容卿,妳这手艺,宁邦展板!我年热那些年轻姑娘的头发做啥,咱这,才叫稀罕!”轩辕容卿也浅浅一笑,不言语,拿起小笤帚开始清理地上碎发,一丝一缕扫得干净,她养着一对黄雀,在窗边笼子里啾啾叫着,那声音清脆,给静谧的店添了些活气。
夜来黑关店门,她坐在椅子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六十岁了,镜子不会皮谎浪当,白发皱纹,一样样都摆在那里,
忽然就想起高长滔,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容卿觉得长滔那双摆弄青稞种子的手力打千钓让她嫉妒,长滔觉得容卿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冷静精准,让她嫉妒,她们互相较劲又互相吸引。而走入婚姻的那个相同因素更是荒谬都把异性的愱殬误认作了喜欢,结果呢?都摔得狠,离了,一身伤,回过头,才发现彼此在身边站了太久,影子都叠在了一起。
最后一次见面,是年时的事了。
那天,也是黄昏。长滔来了,风尘仆仆,她说,她新研发的种子,成了,要去美国演讲。“容卿,给我剪剪头发。”她说,声音沙哑,带着吹惯风的口音。容卿没多问只让她坐下,手指触到那干涩粗糙的发丝,心里忽毒俩一涩,这头发见证了多少日头多少风沙,剪子依旧嚓嚓地响,两人都不佛话。空气凝着,只有鸟雀偶尔叫一声。
“这一去,多久?”容卿终是开了口。
“说不准。也许,就留在那边看看。”长滔看着镜子里的她,眼神复杂。
容卿的手顿了一下,她想起太多,想起长滔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不断投喂,把她当破蛋娃似的,塞给她新磨青稞饼,晒干肉条,嘴里还念叨:“妳么事就皮不楞瞪,不吃东西,成仙吗?”想起两人并排坐在田埂上,看热头落下去,谁也不佛话,心里却虎都拉舒坦。
“好事。”容卿只说了两个字,继续剪。长滔从镜子里看着她,忽然说:“妳那目标,挺好。妳发码,一定能成。”容卿没应,心里搅沫沫一样,这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
剪完了,利落短发,衬得长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更加坚毅,长滔站起来,摸摸脖子,笑了:“干散。”她拿出一个布包,塞给容卿:“磨粉吃,对身体好。妳……照顾好顾家,别熬太晚。”容卿接过,布包还带着体温,她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一句耐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路上小心,毛有黑饭,么心吃也要垫点。”长滔点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像要把她刻在门头上,然后转身走了,步子大瘦削影,很快消失在啊扎子暮色里。
容卿握着那包种子,站在店门口,站了半晚夕里,鸟在笼里安静了,热头早已落尽,天边只剩一抹残红,像血又像未尽咒世。
她想起长滔爱好游泳,说在水里,像回到了母体,自由。而她只爱养鸟,看它们在方寸之地,扑腾鸣叫,也算一种活着。“孽障。”她对着空荡荡的该道低低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长滔还是骂顾家,她们之间,太多话,像硬七拐棒的干粮,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最后一次见面,依旧是投喂,一句话也毛有,只有剪断发丝,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同心喜欢作嫉妒,异路殷勤误喜欢。这道理她挖清了大半辈子,临了,还是被这“忽毒俩可惜”的情绪裹住了心口要馍馍的地方。
她转身回店,拉展关了门,镜子里只有她一个,很大一只,站着似孤峰。
热头还没爬上山梁,天地间是黑达嘛呼的一片,高长滔已经在地头了。
她的青稞田在山坳里一片缓坡上,土是塇土,她侍弄了半辈子,每一寸都挖清。她蹲下身,缓缓地膝盖发出轻微嘎巴声,她不在乎,手,伸出去,双手粗粝关节肿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似老树的根径直插进土里,她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着搓着,感受着墒情,土还有点硬,带着夜气寒凉。“夜来浇的水,看来是吃透了。”她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被风吹得散开。
她看的不是这一把土,是这一整片田,是田里那些还在土里沉睡或者刚刚萌动的青稞种子,那是她的命她的咒她的心系子,远处,有拉猴开的拖拉机兵叮乓当驶过,她头也不抬,她对铁家伙感情复杂,效率是高了,但柴油味她闻不惯,觉得浊。
天光渐渐放亮,热头跃出山脊,一下子,整个世界都醒了,苗才冒出指甲盖那么高,清绿一层挂着露水,她沿着田埂走,眼睛戥子仔细称量着每片苗情。
这块密了,得间苗,不然挤在一起,抢养分都长成孬邦。那块稀了,苗子有些发黄是缺肥了?还是底下有虫子嚓掉根?她不是那种疯张冒失一看苗黄就乱施肥的打铁,她得挖清根源。
她俯下身趴在地上,鼻尖快要碰到泥土。她拨开苗根的土仔细看,不是虫害,是土质问题,这块地碱性偏大,她心里有数了。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动作干散。
“央及个老天,这两日给点好热头。”她抬头看天,天蓝得晃眼,不是真的央及是习惯,她更信的,是顾家这双手。
回到院子,墙根下赛阳娃的猫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墙上挂着几串干了的青稞穗,金黄金黄算是唯一装饰,桌子上摊着笔记本,还有几个玻璃皿,里面是不同品系的青稞种子。戴上老花镜,她坐到桌前,拿起一个放大镜凑近玻璃皿,种子一粒粒,饱满的干瘪的,颜色深浅不一都在她眼前放大。
好种子是丰收的宁邦保障,她的手指拈起一粒在指间滚动,看形状色泽胚芽位置,有些种子看着攒劲,实则内里不行,是“发拉拉”得挑出来。“这种,门头太窄,不成。”她低声念叨,把种子丢进旁边废料盒。“这种,年饱满颜色正是砝码。”这颗被小心放进另一个标着优系的皿里。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只有她自己能完全挖清的符号和数据,哪一年,什么天气,哪块地,用了什么肥,产量如何,抗倒伏能力怎样……都记着,她培育的新品种,目标是抗寒抗旱量高,籽粒蛋白质含量还要上去。为了这个目标她折腾了不下十年,失败了多少回自己都记不清,有时候,眼看要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或者一场病害就能让希望泡汤,她就蹲在地头,看着倒伏一片的青稞,眼神死迷瞪眼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拉展开始收拾残局,心里难心吗?忽毒俩难心但不说,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啊来,重头再来。”
院里传来脚步声,是邻村想来取经的年轻后女,带着点敬畏,喊她“高老师”。
她抬头,从老花镜上方看出去:“啊门聊?”后生有些拘谨,溜哇地问:“句撒摘呢,高老师?想跟您喧个,青稞拌种的事……”“喧个就喧个,甭搅哇沫沫。”她打断后女客套,指着旁边凳子,“坐。”她讲起拌种、讲起土壤改良讲起不同生长阶段的水肥管理,条理清晰言语简洁,后女听得连连点头,她看着年轻人眼里的光,心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年热,年热她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试错,但也就一丝,更多时候是一种平静,她的时间不多了,得拉展。
她的梦想曾经很大,想让这片土地上的青稞都换上她培育的种子,让更多人吃饱吃好。现在梦想实在了些,就是把手里这最发码的品种稳当送出去,送到啊扎子需要它的地方去,比如,演讲的会场。
最后一次去见轩辕容卿,她是故意的。故意挑在出发前故意让她给自己剪头发,好像剪断了发丝就能剪断些什么,可她知道,剪不断的。年轻时她嫉妒容卿手指灵巧,那种灵巧能创造出即刻的、看得见的稀罕,而她,面对土地面对种子,常常是漫长等待和无言对抗。她表达一切的方式就是投喂,把最好的青稞磨成粉做成饼塞给容卿,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生命里最坚实的一部分渡过去,看着她吃下去,心里才虎都拉舒坦。可容卿呢?那个孬邦,有时候么心吃,就放在那里,放到干死噎活,让她纯怨得想贴瞎饼,她们吵架,吵得兵三乓四,说最伤人的话,骂对方是囊棒咒世保,可吵完了,她还是会默默把新做的饼放在她店门口。
她去院子里,看着骡子慢悠悠嚼干草。手里无意识搓着一青稞粒,种子硬硬的硌着手心,她想起容卿接过种子布包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起她最后那句“毛有黑饭,么心吃也要垫点”。“邦邦个……”她对着空气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吐出了两个音节,像叹息又像咒语,随即又板起了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柔软,是见不得光的。
她回到屋里继续侍弄种子,只有这些不会佛话的种子能让她心安,她给它们浇水,记录数据,对待月娃娃一样精心。热头升得老高了,光线透过窗户,照在桌子上,照在那些承载着希望与过往的种子上,明几溜光,她瘦削的背影在光影里,似一株正在孕育风暴的青稞。
傍晚,热头歪在西山头上,懒洋洋的,把炕锅招牌镀了层虚晃晃的金,该道上热闹起来,车铃声喧闹声娃娃的哭皮胎声,兵叮乓当混作一片。
尉鹤晚系着围裙正站在店门口大灶前,灶火旺,映得她脸庞发红,额上门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眉眼间有挥不去的倦,似总没睡够,可手脚麻扫得很,一点不囊松。“麻扫!麻扫些!”她朝里屋喊,声音有些沙,“肉要腌到位,不然么心吃!”店里狭小,摆着四五张木头桌子,油垢浸得桌面发亮,墙上糊着旧报纸,泛着黄,边角卷翘起来,可桌椅摆得端正,地面扫得干净,没有黑几挖缺的黏腻感,空气里,是霸道的、勾人馋虫的炕锅的香。
这香是复合的有层次的,先是羊油醇厚,被热力逼出来,接着是孜然和辣椒面焦香,热烈泼辣,似高原上的日头直愣愣撞进鼻腔,仔细嗅,还有洋葱清甜青椒微辣,土豆憨实面香,全都纠缠在一起,在滚烫锅里滋啦作响。尉鹤晚盯着锅,是一口厚重生铁锅,她一手颠锅,手腕子一抖,锅里物事便欢快翻个身,另一手执长筷飞快拨弄着,羊肉,选的是本地滩羊后腿肉,带点肥膘,切成不大不小的块,先用秘料腌过,去了腥提了鲜,此刻在锅里,边缘已烙得微微焦黄,缩紧了身子,渗出油亮汁水。“火候差一厘,味道就阿拉吧拉。”她对着旁边打下手的、有点毛手毛脚的小工说,眼神没离开锅,“羊肉要外焦里滑,土豆要绵软起沙,粉条要吸饱汤汁,还不能烂成挖擦人者的糊糊。”她说话不像喧个,倒像在念咒。手下不停,加入切滚刀块土豆,粗粗粉条,洋葱瓣青红椒,调料撒下去,孜然粒,辣椒面,盐,花椒粉,顿时,一股更浓烈的白气蒸腾而起,带着呛人辛香把她笼罩其中。
这炕锅是她的人生,什么都往里扔,童年妈爸离婚跟着爸爸长大,人生第一桶金是捐卵来的,滋味是硬七拐棒的石头哽在喉咙,然后用大火猛火,加上时间的料,慢慢炕耐心熬,熬到最后,那些苦涩尖锐不堪,也融合成一种能温暖心肺的实在味道。
“好了!出锅!”她一声吆喝,干散利落。将一整锅内容哐当一声,倒入一个厚重带提手的铁盘里,油还在滋滋冒着小泡,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撒上一把新鲜香菜末,红绿相间煞是稀罕。“端走!小心勾子!”她抹了把汗,看着小工小心把炕锅端到客人桌上。那桌客人,是几个刚浪山回来的拉猴,早已等得眼巴巴,此刻也顾不得烫,筷子就兵乓伸了过去,一口肉下去,烫得直呵气,眼里放出光来,连连说:“发码!实话拉家发码!”尉鹤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笑。她转身又去忙活下一锅,心里算计着今天进账多少,离明年开分店的梦想又近了几步。
夜来黑,最后一桌客人打着饱嗝,说着“溜哇了老板”晃晃悠悠走了。小工收拾完碗筷也毛墩墩跑了,店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残羹冷炙的味道和一身挥之不去的油烟味。
尉鹤晚拉下卷帘门,哐当一声隔绝了外面世界,她没拉展回家,她需要这片刻属于顾家的寂静,她坐在凳子上,看着狼藉灶台空荡桌椅感觉波老盖和半劲都酸胀得厉害,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前,摸出钥匙打开,里面,不是钱匣是一把琵琶,用红布包着。她抱着琵琶上了阁楼,她把琵琶放在床上,打来水,仔仔细细地洗手,洗掉油烟洗掉疲惫也洗掉这身泥泞,然后,才坐下来抱起琵琶。已是半晚夕里,窗外,黑天半夜,她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手指因为常年操劳有些粗糙,按在弦上灵活起来。乐声便如夜泉奔涌又似鬼语切切。她的手指在弦上揉捻抹挑,快时如骤雨打铁,兵叮乓当乱珠入盘;慢时如怨丈夜哭,抽抽噎噎寒气侵骨,把里面那些黑达嘛呼的、红不及及的、白次拉挂的脏腑都掏出来,晾在这冰冷夜气里。
她想起爸爸沉默的背影想起医院里的器械想起那些虚伪面孔,想起生命里一次次挖清又一次次栽跟达头的瞬间。琵琶声里有浪荡保的自嘲有咒世保的愤懑有囊棒的钝痛,更多的,是一种由马信缰的、不管不顾的宣泄。弦音时而高亢,要刺破天幕,时而又低回下去,在呜咽舔舐伤口,乐声勾勒出幻象:铜驼夜哭,磷火碧荧,老枭魅影,残月如钩。她的生命经验,那些七忙伙儿里八乱哩的狼狈,那些拉帐垒债的心理重负都化作了这诡奇音响。
忽然,弦音一转变得顿挫,那是炕锅里翻滚的羊肉,是灶膛里不灭的火焰,是客人满足的笑脸,是明年可能开起来的分店,是希望,是挣扎着要从泥泞里抬起头来的硬气。
一曲终了,只有她微微的喘息声和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指在弦上余震未消,她把琵琶重新用布包好锁进柜子,就像把那个夜里游荡的满身鬼气的自己也一并锁了进去。
明早热头出来,她依旧是在烟火油渍里挣扎求存梦想开分店的炕锅店老板。
青海天地弧度开阔,开阔得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如一粒沙,又好想能吸纳这无边无际在胸中长出整个宇宙,呼延乘风就爱这份阔,她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奔走筋骨结实,皮肤被高原热头与风浆染得微微发亮。
她开着一辆皮卡,车里塞满了编织袋长夹子铁锹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仪器,车音响里放着不成调子的民谣,或是干脆什么也不放就听风在窗外呼啸。她十分认同人类是被外星生物放逐到地球坐牢的观点。“妳看这山河,”她常对队友,也对偶尔遇到的、像看打铁一样看她的牧民说,“弧度美也弧度残酷,像不像一个巨大美丽的监狱?我们是囚徒,也是这监狱里会觉得自己在坐牢并试图把牢房打扫干净的孽障。”
此刻她正站在青海湖边,湖水是一种近乎幻觉的蓝,一直延伸到乃扎热头底下和天粘在一起,浪头轻轻拍打着岸边碎石,哗啦哗啦,是亘古佛话,远处,雪山露出一角,白得圣洁,稀罕,实话拉家稀罕,可她的目光,很快从这发拉拉的自然美景上移开落在了脚下,岸边的沙石缝里,嵌着塑料瓶食品包装袋、揉成一团的纸巾还有断裂网线,这些人类文明的“馈赠”,扎眼得很。
“组撒着啊?”她自言自语,弯腰,手里长夹子精准夹起一个塑料袋,上面还沾着鱼腥味。“浪一趟就把魂儿浪丢了?把垃圾留这儿?”她声音不大带着点纯怨,但不是冲谁更像一种习惯性的叩问。捡垃圾,这活计看着松番实则是挖清人的考验,高原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刚还是明几溜光,忽毒俩,一片云过来,雨点就砸下来,冰凉的,顺着门头流进脖子里难受得紧,风也大,刮起来要把人也当垃圾卷走。她顶着风在湖岸线上走,有些垃圾被浪打到湖水里半浸着,她得卷起裤腿,踩进刺骨水里去捞。“打搅洗也没这么冷!”她嘟囔一句,把捞上来的一个易拉罐扔进编织袋,更破烦的是那些细微处的垃圾。烟头糖纸瓶盖卡在石缝里,得用夹子小心抠有时候还得徒手去掏,腰弯得久了,半劲和波老盖都酸胀得厉害,被夯过一样。还有危险,破碎玻璃瓶,生锈铁皮,甚至偶尔能碰到废弃的电池都得格外小心,手上被划破口子是常事,她也不在意,吐口唾沫抹一下,继续。
“由马信缰是吧?坐牢也得有个坐相!”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喊,声音被风吹散。
皮卡沿着盘山该道往上爬,目标是山腰一处观景台,那里是拉猴们必去的打卡点也是垃圾重灾区,越往上空气越稀薄,她开始有点脑渴喘气也粗了。到了地方,果然。饮料瓶、零食袋、自拍杆丢下的塑料套……散落得到处都是,最让她火大的是,垃圾桶就在不远处却像是摆设。“眼睛长勾子上了?”她骂了一句,开始干活,她捡得很仔细,看到一个被丢弃的半旧氧气罐,她摇摇头:“来都来了,也不把这命根子带下去,孬邦。”正忙着,手机响了。她掏出来,是志愿队群里在问进度,她直接发了段语音,背景是呼呼风声:“啊扎子?乃扎羊卓雍措边上!毛事毛事,死不了!就是这帮浪街的,皮谎浪当,说好的爱护环境呢?净扯淡!”她佛话干脆自然匪气,队友们都知道她这性子,花烦者也靠得住。
收拾完观景台,她又开车往更偏僻的地方去。那里有徒步爱好者留下的小路垃圾也更隐蔽,她得像藏马马胡儿一样,把它们从灌木丛里石头后揪出来,有时候得攀着岩石上去惊起一窝飞鸟,她看着鸟儿惊惶飞走“搅打了,对不住啊。”她轻声说。
汗水湿透里衣粘在身上,风一吹又冷得起鸡皮疙瘩,脸上沾了灰,一道一道也顾不上擦,这就是她的一日,与壮丽风光相伴也与“文明”留下的污糟为伍,她在极致的美与丑之间穿梭,身体疲惫,精神却虎都拉舒坦。
皮卡回城时已是黑饭时分,热头沉下去,天边烧起一片红不及及的晚霞映得整城都温柔起来,可她没心思欣赏景致,肚子咕咕叫,心里惦记着那口热乎的。
车子七拐八绕,停在了鹤晚炕锅附近,她没拉展进去,先把车上垃圾袋整理好送到指定收集点,然后走到店对面,借着暮色,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尉鹤晚在里面忙碌的身影,隔着窗户,有些模糊却让她看得移不开眼,她喜欢看尉鹤晚颠锅时,该波绷紧的线条;喜欢看她擦汗时,手背一抹的利落;甚至喜欢她偶尔对着小工,那带着不耐烦又包容的眼神,那是活着的挣扎的,带着泥泞气息的生命力。
她单方面缠上了尉鹤晚,不去钻馆馆不去浪街就来吃炕锅,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拉着队友,必点一大份,吃得满头大汗,然后大声说:“老板,发码!实话拉家好吃!”吃完了也不多待,付钱走人干散得很。但眼神总会在尉鹤晚身上多停留几秒。尉鹤晚对她却没什么特别,依旧是那副倦倦不怎么笑的样子,顶多在她夸奖时点一下头,算是回应。呼延乘风不介意,她也送过东西,自己从湖边捡来形状怪异的石头,或是山里采的叫不出名的花,尉鹤晚收下只是淡淡一句:“溜哇了。”然后随手放在柜台角落。队友笑她:“乘风,妳这是缠者老板呢?人家啊门聊妳啊?”她眼睛一瞪:“剧撒俩?我门头乐意!她家炕锅舒坦,不行吗?”心里有点虚,她知道,不全是炕锅的事。
一次她夜来黑里去得晚,店里快打烊了,她看见尉鹤晚坐在角落里,就那么安静坐着看着门外,眼神空空的,带着她从未见过的难心,那一刻,她心里想进去佛点什么,又不知道阿门聊,最终,还是没进去默默走了。
她知道尉鹤晚有女儿,有过去,生命里挖清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她这新衣怒马的劲儿未必能照亮那些黑达嘛呼的角落,但她只是忍不住想靠近。
看着窗内身影又开始忙碌,呼延乘风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决定今天再去吃一顿,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迈开步子,朝着那盏灯走了过去。
热头升起来温吞吞照着校园,尉昭胧夹着书本从宿舍楼里晃出来,她带着点未褪的婴儿肥,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身上是宽松卫衣,浑身上下毛有半点人梢子的锋芒,只让人觉得温润,似一块被河水打磨光滑的卵石。
“昭胧,浪山去啊?夜来不是说好了么?”室友从后面追上来,尉昭胧笑了笑,声音软软的:“啊来,说好了。等我把这两本书还了,就一刮来。”“妳呀,就是个松皮浪海的性格,啥都不急。”室友嗔怪捏了捏她的年蛋。尉昭胧也不恼,任由她捏着,眼神掠过校园里匆匆的人影,那些穿着西装抱着简历奔赴招聘会的学姐,那些在社团活动中慷慨激昂的同学,那些在图书馆一坐一天眉头紧锁的考研党……她都看在眼里,她自己呢?学的是绿色算力,课程不松番,但她总能找到一种浪荡保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完成,日常生活被室友总结为“浪山、睡觉、上学、喝酒”,是一首没有起伏的童谣。可只有她自己挖清,这松番底下有着什么,她常常觉得,自己像被放在一个巨大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看着外面世界兵叮乓当地运转,那些焦虑那些内卷那些对未来的恐慌,她都感受得到,却隔着一层,无法真正融入也无法彻底逃离,一种无处安放的无措,似水底暗草缠绕着她的脚踝。
上课了,教授在讲台上,佛着碳中和数据中心能效比算法优化,子弹一样飞来,她听着笔记也记着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窗外,热头正好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腾,她忽然想这些鸟儿需要思考绿色吗……“尉昭胧,这个问题妳怎么看?”教授点了她的名,她回神站起来,脸上迅速挂上略带腼腆却绝对清晰的表情,条分缕析佛出了自己看法,甚至引用了昨晚看到的一篇最新论文,教授满意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室友在桌子底下冲她竖大拇指。
她笑笑心里有点空,她不是囊棒,她学得会做得好,可这份做得好并不能驱散罩子里的虚无感,未来是什么?是一行行代码,还是一个宏大的又与她无关的绿色梦想?她挖清又好像不挖清。
下午没课,她没去浪山也没去喝酒,她换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戴上头盔,骑上了小巧电瓶车,车后座绑着保温箱,她打开手机APP,开始接单。
兼职送外卖,这是她日常生活里,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落地的事情,妈妈鹤晚说:“蛋娃,不好好上学,送啥外卖,乏不乏?”她只说:“么事,锻炼身体,还能浪街。”她喜欢“称霸外卖市场”这个有点中二的梦想,在这座熟悉城市该道上飞驰,风呼呼刮过耳边,导航指令明确,商家位置顾客地址,一个个坐标清晰标注在地图上,这比未来那些虚无缥缈的概念,要实在得多。
她面孔可爱,送餐上门时总会被那些姨姨、阿酿报以惊奇和关爱的目光。“啊呀,这女娃,稀罕得很!这么小就出来送外卖,孽障滴……”“娃,进来喧个,喝口水再走?看妳热的。”“门头小心点,路上车多!”面对这些热情,她总是乖巧地笑,应着:“阿酿,毛事,我不渴。”“谢谢阿酿,我拉展还要送下一单。”“挖清了,我会小心的。”她享受着这份来自陌生人的、毛墩墩的暖意,这让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和这些具体的人,是连接着的,但她从不真的进去喝水也不会过多停留,她挖清时间宝贵也挖清分寸。
送老旧小区,没有电梯要爬六楼,顾客是个腿脚不便的独居老人,开门时连连道谢非要塞给她一个苹果,她推辞不过,接过道谢,下楼时,看着手里那个红不及及的苹果忽然有点难心,城市光鲜底下,藏着多少这样的忽毒俩可惜?送餐到一家工司,前台看她年纪小,语气不免带了些下眼俩观:“喂,送外卖的,放这就行,麻扫点,我们忙着呢。”她也不争辩只点点头,按要求放下餐盒,声音平和:“祝您用餐愉快。”转身就走,心里不是不委屈,只是委屈很快被一种更大的东西压下去了,她得赶紧送下一单,妈妈还在店里等着她晚上回去,可能还要帮她算算账。
她愿意在小事上自己吃点亏,比如爬六楼比如被催促进度,这不算什么,但她不会慷她人之慨让无辜人吃亏,有室友想逃了小组作业让她帮忙遮掩,她温和拒绝:“不行哦,这样对别的组员不好。”同样她也不会在大事上纵容坏人,听说有同学在兼职时被老板恶意克扣工资,她会默默把自己了解到的劳动法条款发过去。
她有一套圆滑而不失风骨的处世哲学,这哲学是在看着妈妈如何在那间店里挣扎求生时慢慢领悟的。
晚上她有时会去奶奶高长滔那边,奶奶话少,只是不断往她碗里夹菜,堆得像小山。
“奶奶,么心吃了,真个么心吃了。”她告饶。“吃!正长身体呢!”奶奶眼神坚毅,“看妳瘦的,跟个鸡吴似的。”她只好努力吃,看着奶奶瘦骨嶙峋异常挺拔的背影,她想起妈妈不肯弯曲的脊梁,想起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很大一只的轩辕奶奶。上一辈人有一种天生的犟板劲,认准了路,就一头走到黑,哪怕撞得栽跟达头。
而她呢?路太多,选择太多,信息太多,反而失了方向。绿色算力是好专业,可她真的热爱吗?送外卖是体验生活,可这能成为未来吗?恋爱?看着身边朋友分分合合,她更觉得茫然,那种深刻的、像奶奶和轩辕奶奶之间纠缠半生的“恨”或“爱”,那种像妈妈一样在泥泞里打滚也要开出花来的生命力,她都缺乏。
七忙伙八乱哩的焦躁时常在她心底蔓延,只是她藏得好,用温润如玉的外壳妥帖包裹着。她也会和同学去喝酒。在喧闹酒吧里看着光影摇曳,听着震耳音乐反而能获得片刻的放空,几杯酒下肚,话会多起来,会和同学喧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会笑会闹,可当曲终人散,一个人走在回宿舍或回家的路上,看着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的影子,无措感又会悄然围拢上来。
她似一株生长在温室与荒野交界处的植物,承受着来自两个世界的拉扯。一边是长辈们用苦难和坚韧为她搭建的、相对服坦的过去,一边是充满不确定性的、需要她独自闯荡的未来,她被爱着也被期望者,她懂得关照别人却时常不知如何安放自己。回到妈妈店里已是晚夕,妈妈还在算账,眉头微蹙。她会默默走过去,拿起抹布,帮忙擦拭桌椅或者整理灶台。尉鹤晚抬头看她一眼:“回来了?乏了没?灶上还温着炕锅,么心吃也垫点。”“毛事,不困。”她应着,手下不停。母女俩没有太多佛话,只是各自忙碌着,在灯火通明的小店里,构成一幅相互支撑的画面,在具体劳作中,昭胧心头那点属于时代的、庞大的无措才被暂时驱散,让她获得了短暂安宁。
轩辕容卿开着那辆有些年头的灰色轿车,行驶在通往机场的高速路上。窗外景致是熟悉的荒凉与开阔,戈壁滩一望无际,贴着地皮长着些耐旱草棵,灰扑扑,风一过,伏下去弹起来,热头明晃晃照着,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虚影。
她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很大一只的身躯嵌在驾驶座里,沉默稳定,车里很静,只有发动机低沉嗡鸣,和偶尔掠过的、更大货车的呼啸声。她没有开音响也不觉得寂寞,副驾驶上,放着一个小巧鸟笼,里面是她最心爱的一只黄雀,带它去店里是习惯,带着它上路去那个啊扎子陌生的国度,是一种说不清的依恋。这条路是单行道,通往离别,或者说,一种未知的、掉头可能渺茫的新开始,她想起高长滔。那个孬邦此刻大概已经在候机厅了吧?或者已经在云端之上了?最后一次见面她给她剪的发型,利落干散,适合演讲,适合面对那些拉猴学者,她想象着高长滔站在台上,用沙哑的嗓子佛着青稞佛着种子佛着这片土地的故事,那画面她心里生出一点年热。
她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临时停车带,标志显示可以掉头,车速未减。掉头?回哪里去?回那个只剩下鸟鸣和镜子里自己身影的“卿发”吗?她的人生很少有掉头选项。认准了剃头这门手艺就走到底,认准了摆脱污名这个目标就扛到底;甚至认准了和高长滔那种扭曲深刻的关系也纠缠了大半辈子。车载导航的女音提示:“前方保持直行,前往曹家堡国际机场。”她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回应导航也像是回应内心想要掉头的念头,脚底下的油门稳着,走吧,活到八十岁,看看这世界还能变成什么样子。
高长滔坐在靠窗位置,飞机正在爬升,透过舷窗,能看到底下那条蜿蜒的、灰色带子一样的高速路。
她摸了摸自己利落的短发,容卿的手艺依旧服坦,那双手曾经抚过她的发,也曾在激烈的争吵后给她递过一杯水,最后一次投喂,此刻正稳妥放在随身行李里,带着她的体温也带着那片土地的魂。她看着窗外的云海,白次拉挂绵延不绝,可她的心还系在底下那片黄绿交织的土地上,她的青稞,她的种子,她的实验田。去美国演讲,是荣耀也是责任,要把这片高原的坚韧带出去,可心里,为什么空落落的?
她想起容卿养的那对黄雀,在笼子里扑腾鸣叫,容卿说,看着它们觉得生命好歹有个响动,她自己呢?她面对的是沉默土地,是缓慢生长的种子,她表达一切的方式,就是把最实在的能果腹的东西,塞给那个她觉得总是皮不楞瞪、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孬邦。
遇到气流微微颠簸,不踏实感让她怀念在青海湖里打搅洗的感觉,水虽然是冷的,但托着她,是实在的,也怀念在田埂上,和容卿并排坐着,看热头落山,谁也不佛话,心里却虎都拉舒坦。
“女士,需要喝点什么吗?”空姐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摇摇头:“毛事,谢谢。”
她不需要喝什么,她需要的是脚踩在实实在在的泥土上,可这条路,已经选择无法掉头,至少现在不能。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容卿最后一次给她剪头发时带着她看不懂情绪的眼神,那眼神,比任何一句耐尼都让她心口发紧。
尉鹤晚骑着给店里进货用的三轮电动车,慢吞吞驶上了高速路旁的辅路,她要去更大的批发市场,粉条羊肉快不够用了。
她戴着遮阳帽,帽檐压得低,挡住有些刺眼的热头,四十岁人生似这辆三轮车,吭哧吭哧负重前行,创业本金是年轻时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泥泞不堪却也成了她如今立足的基石。
她看到主路上一辆灰色轿车平稳驶过,车速很快,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驾驶座上那个模糊挺直的身影,是轩辕容卿。她认得那辆车。偶尔,轩辕容卿会来她店里吃炕锅,总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吃然后沉默地走,她感觉这位长辈身上,有一种和妈妈高长滔相似的、沉重的静默。又想起呼延乘风,那个像风一样的女人今天还没来,她总是来得突然吃得热烈,眼神直愣愣照着她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是挖清乘风的意思,只是一颗伤痕累累的真心还能承受得起那样新衣怒马的感情吗?她习惯了烟火里埋藏自己,习惯了在弦音里宣泄情绪,习惯了用明年开分店这样实在的目标来填充生活,感情,太奢侈也太危险。
辅路前面有个缺口可以掉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得去进货,店里不能断粮,她加大电量,三轮车发出更响噪音,载着她和她沉甸甸的生活,继续向前。
呼延乘风开着皮卡在高速路下面的土路上颠簸,车里放着摇滚乐,她开车窗让风呼呼地灌进来,她刚从一处河谷清理完垃圾回来,身上还带着泥点和水渍。
她抬头就能看到那条高高在上的高速路,一条命运的传送带,把不同的人送往不同的方向,她看到轩辕容卿的车驶过心里估摸着是去机场送高老师?或者就是高老师本人?她对这两位长辈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她们之间的纠缠,那种关系让她这个崇尚自由觉得人类都在坐牢的人,既年热又觉得忽毒俩沉重。
她的心思,更多系在下面辅路上那个骑着三轮车的身影上,尉鹤晚。她放慢车速,与三轮车并行了一段,能看到她戴着帽子,微微佝偻着背专注看着前方。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追求尉鹤晚,就像在逆风清理垃圾一样,明知艰难却忍不住要做,尉鹤晚是那片被“文明”污染过的却依旧美丽的山川,她想去守护去抚平伤痕,可她用的方式,直接笨拙,似捡垃圾的长夹子,有时候会不会太硬,反而弄痛了她?
前面土路有个弯,可以拐上另一条道,算是掉头,离开这片区域,她打了一把方向,皮卡拐了上去,可没走多远,她又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直到那辆三轮车消失在扬起尘土里。“咒世!”她低骂了自己一句,不知道是骂自己这莫名其怪的执着还是骂这让人身不由己的情感,脚下一踩油门,风更大了,吹得她头发疯狂舞动,如她的心,肆意却也有了牵绊的方向。
尉昭胧骑着她的小电驴,在高速路桥洞下的车流中穿梭,她刚送完一单城北的外卖,正在赶往城西的下一个取餐点,导航指引她短暂驶上了高速连接线,这是一段不允许非机动车行驶的路,但她知道一条小路可以快速绕过,只是要冒险一点。
风掠过她的头盔,发出呜呜声响。她看着身边呼啸而过的钢铁洪流,那些车里的人要去哪里?是像轩辕奶奶一样去远方?还是像妈妈一样为生计奔波?或者是像乘风阿姨一样为了某种信念奔走?
她感到自己像一叶小舟,在城市脉搏里随波逐流,算力式子在脑海里还没完全散去APP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长辈身影妈妈疲惫奶奶执拗,碎片一样在她心里旋转,无措感在此刻被具象化了,她就在这条纷繁复杂的、名为“未来”的高速路上,找不到自己的车道也不知道下一个出口在哪里。
导航提示:“前方请靠右行驶,准备下高速。”她轻轻松了口气,得到了暂时赦免。她需要离开这条过于高速过于明确的主路,回到那些她熟悉的、弯曲的小路上去,在那里她才能稍微喘息,才能找到一点点顾家的节奏。
她看到桥洞上方,主路上,灰色车驶过,一辆皮卡在下面土路上扬尘,更远处,妈妈的三轮车在辅路上缓慢移动。她们每个人,都在这纵横交错的道路上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而她自己还在寻找那个可以让她安心行驶,甚至允许她犹豫、允许她掉头的路口。
小电驴驶下连接线,重新汇入城市的毛细血管,速度慢了下来,世界嘈杂也变得具体,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份属于高速路的眩晕和茫然暂时压回心底,下一个顾客在等着,妈妈店里晚上可能还需要帮忙,生活,在具体而微的小事里,推着她向前。
插入书签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也太高看青。”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高长滔,她活的太扎根了。”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欢迎大家都来体验浪山,睡觉,上学,喝酒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