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林昭然根本就不知道霞飞路有没有什么电影取景，但他们切实在霞飞路的中西书局秘密发售了第二期《救亡日报》。
　　“霞飞路，霞飞路不是有家珠宝店吗？我看很多上流贵妇都去，姐姐有时间和白蝶一起去看看？”林昭然口不择言且越说越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绚丽的珠宝也不如油墨珍贵吧。”林惊鸿冷不丁的开口，林昭然吓了一身的冷汗。
　　青/帮就是实行“□□”的走狗，他们打压学生运动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了那么些钱，他们全都做了砍向自己同胞的刽子手。
　　林昭然害怕之余，觉得自己若是能成为“柔石第二”，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虽然他也才十七岁，还没说话，嗓子里絮了棉花一样，又疼又痒。他眼圈登时红了，仿佛自己已经被按在老虎凳上。
　　没关系，刀斧可以砍断他的头颅，枪剑可以洞穿他的血肉，但他的脊梁骨会永远挺立在华夏大地。
　　林昭然越想越热血，越想越上头，就要站起来高喊一声——共产主义在中国必然得到光辉的胜利，英勇就义，成为先洒热血的人。
　　林惊鸿笑了。
　　林惊鸿今天难得的喝了酒，这是林莺歌第一次看他拿酒杯。
　　林惊鸿将装着猩红液体的高脚杯轻轻推到林昭然面前。
　　“咔哒”。
　　酒杯与餐具碰撞，正好停在林昭然面前的大汤碗前。
　　“年轻人情窦初开很正常，不过——”林惊鸿拿起餐刀，在那高脚杯上敲了一下，发出“叮”声，“下次出了珠宝店，记得换件衣服。”
　　林昭然顺林惊鸿的话头看了自己的袖口，内侧粘了油墨印子。他赶紧拽了衣服遮了，之前那股士气消失的一干二净。
　　“莺歌，以后多给弟弟些钱，算是我给小舅子的。”林惊鸿说完先离开了，林昭然办报纸的事他本来就知道，算不上什么大事，随他去吧。他跟林莺歌的松子糖还在衣服口袋，那衣服还在林莺歌房间。
　　“他，他？”林昭然张大了嘴巴，一脸劫后余生的看着林莺歌。
　　“好了，以后注意点，”林莺歌抬手将林昭然的袖子拉的更低，“拿醋洗，能洗干净。”
　　“姐……”林昭然声音发颤，他知道姐姐知道了，他这会儿后悔自己粗心，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若是连累姐姐可怎么使得。
　　“好了，别说了。”林莺歌又给了他十块银元，还拿了些糕点给他带走。
　　“没钱吃饭了就去卡夫卡斯，我在那放了钱，你说名字就能吃饭。”
　　林莺歌本想着让林昭然来林公馆吃饭，不过他与林惊鸿一见面就是老鼠遇了猫，他不能愿意。也不能让林惊鸿与林昭然相处太近，别人会起疑。
　　光给钱，她前脚给了，后脚就成了报纸。她想着明天让王妈去卡夫卡斯大餐社存些钱，让林昭然去霞飞路看“女明星”时，至少有顿热饭吃。
　　“姐姐，我有钱……”林昭然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
　　“反正已经存了，你不愿意吃就当我的钱打了水漂吧。”林莺歌送林昭然到了林公馆大门前，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林昭然看了她一眼，狠狠点了头。
　　“谢谢姐姐，姐，”林昭然四周看看，发现只有王妈在，就低声问道：“你让我月圆日来找你要做什么啊？”
　　林莺歌让王妈给林昭然送的云片糕和冰镇酸梅汤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苏州有个说法叫叠糕待君，其中撕下单数片正表示盼君一见，而冻得结冰的酸梅汤则是暗示月圆之日就是相见之时。
　　林昭然回的带松子糖来找林莺歌，则是暗语——已知悉，必赴约之意。
　　“什么也没有，就是想你了。”林莺歌本意是让林昭然来找他，至少让林惊鸿不敢随便对她下手，现下算是说开，还算安全，也不必让林昭然介怀。
　　“哦。”林昭然往前走了两步，又回来。
　　“姐，你变了。变得我更喜欢了，不过你稍稍有点凶。”林莺歌抬手作势要打，林昭然拎了两包糕点跑走了。
　　“姐姐再见！”
　　林莺歌站在门口许久许久，林昭然的影子都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仍然没有回去。
　　“小姐，这天这么热，别站这了，该不舒服啦！”王妈在林莺歌身后扇着扇子，微风扇起她花白的鬓角和林莺歌乌黑的秀发。林莺歌转头向上看，正对上林惊鸿在窗后的目光。
　　猛地吹起一阵夏风，一片银杏叶不知怎么在她眼前飘落，落在他眼底。
　　林惊鸿只看着林莺歌，林莺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林惊鸿的脸在她眼中变成一个小黑块一个小白块，她向后退了一步，没站稳，王妈赶紧伸手扶住了她，拉着她进了林公馆。
　　“哎呦，小姐，下次再让小少爷来嘛，可不能在这日头下晒着啦！”
　　林莺歌被王妈扶到沙发上，她在王妈的催促下堪堪喝了一口茶，忙不迭的上楼去了。
　　“王妈，若是……”林莺歌想说若是十分钟后她没下来，就让王妈来敲门。转念一想，只要林惊鸿不在乎，谁来都是一样的结果。
　　“没事，王妈，你忙去吧。”林莺歌搭在扶手上的手紧了又松，她一步三顿的蹭到林惊鸿书房门前，敲响了门。
　　门被打开，林惊鸿站在门内，林莺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今天，太冒失了。她不应该问的，太危险了，若是赌错了，林惊鸿虽然顾忌林昭然的身份，不会动他但恐怕要受番苦楚。
　　“害怕？”林惊鸿没有表情，语气带着调笑。他将林莺歌让进门内，一摸口袋才想起来他装玫瑰酥糖的衣服在林莺歌房间。
　　“不怕，”林莺歌走进书房，手按在桌面上的《水浒传》，“先生既看水浒，最喜欢哪个英雄？”
　　林莺歌进来那天晚上，林惊鸿就发现桌上的《水浒传》翻开过。不过里面只有沓信纸，他也注意到了信纸右下脚的落款，那是他写了太多次的缘故。
　　“莺歌竟然也读过水浒吗？”林惊鸿不动声色离林莺歌远了一些，她要做什么，他看不明。但无论林莺歌是要做什么，他都有不伤害她全身而退的底气。
　　林莺歌长叹一口气，她起身抽了绑窗帘的锦绳，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你找个人过来把我捆上？”
　　“宋江。”林惊鸿将金丝边眼镜取下，忽略了林莺歌的提议，那是他刚要接待林昭然特意戴上的。
　　“跪在在忠义堂上欣然接受招安的？”林莺歌确信林惊鸿定有后话，她有七成把握，林惊鸿就是那个“水先生”。
　　“不，”林惊鸿抬眼直视林莺歌，唇角微勾，“是私放晁盖的宋江。”
　　“我以为先生会喜吴用，毕竟他与您最像。”林莺歌嘴角上扬，她现在有九成把握。
　　“梁山泊里无君子，乱世当中少完人。总会犯错，总要弥补。”林惊鸿略一停顿，坐到了林莺歌身边。他的书房本来只有一张椅子，没人在他的书房可以与他平起平坐，第二把是林莺歌进书房那晚现加的。
　　“我陪先生去和德国人谈生意吧。”林莺歌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她看着林惊鸿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碰触了他的灵魂。
　　无论前方的是什么，乱世之中，焉有完卵，谁能独善其身。与其成为猎物，不如拿起枪成为猎手。
　　“我不是独自涉险的卢俊义，我有你。”林莺歌拉住林惊鸿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的手却是滚烫的。
　　“我若是不应，你是不是又要独自行动。”林惊鸿任她拉着，她的手又白又小又柔软。
　　“不会的，先生，我最听您的话啦！”林莺歌知道他是答应了，进而搂住他的手臂，撒起娇来。
　　“好了，不急，得半月后才和他们再谈。”林惊鸿被林莺歌抓的有些痒，但他没动。
　　“为什么？”林莺歌不懂，生意不是越快谈成越好吗？钱不是越早赚了越多吗？
　　“我得送他们一份大礼，他们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地盘。”林惊鸿轻轻拍着林莺歌的手背，看着虚空的眼睛聚满寒光。
　　“跟白蝶说的有关系吗？”林莺歌的头都要靠在林惊鸿的肩膀了，听他这么说突然坐直了身子，转头看向林惊鸿。
　　“莺歌这么敏锐，我是不是可以让贤了。”
　　“她是个间谍，她的话能信吗？”林莺歌后悔没多看看民国时期的史料了，她只隐隐知道白蝶是明星，英年早逝，其余她一概不知。
　　“我会查清楚的，放心。”林惊鸿莞尔，抚下林莺歌一缕乱了的头发。
　　“我能帮什么忙吗？”林莺歌站起来，郑重其事的扶着林惊鸿的肩膀。
　　“吃吃喝喝，逛逛街，替我好好休息。”林惊鸿感受到肩膀上实际的温度和隐形的重量，暗地里做的事自然不能让林莺歌掺和进来。
　　“先生！”林莺歌掐着腰，撇嘴，她很认真的，结果他只知道说漂亮话。
　　“我说真的，我会很忙的，也许都没时间回来，”林惊鸿讨好的拉住林莺歌的手腕，“家里就劳烦莺歌了。”
　　家，家里。
　　林莺歌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谢谢莺歌。”
　　林莺歌喃喃回了个好，夺门而出，速度之快让她没听到林惊鸿的轻笑。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莺歌就听到了院子里汽车启动的声音。
　　按理来说，林莺歌知道了林惊鸿真的不完全是个坏人，又说清了最近的异常，她该是轻松的，不过并没有。林莺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蹑手蹑脚的下床，坐在凳子上看了一晚上的夜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外面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一点亮光带出一片亮光，应该是百乐门和附近的那些歌舞厅。
　　天渐亮时，林莺歌看到林惊鸿的司机出来开车，她赶紧低下身，藏在窗沿下，只露出两只眼睛。
　　林惊鸿穿着一身白色西装，金丝边眼镜立在他鼻梁上方，在熹微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林莺歌无声的说了句再见，林惊鸿没急着上车离开。他缓步走到银杏树下，摘了一片书上的叶子，递给王管家，交代了什么，快速向她房间的窗子这看了一眼，林莺歌急忙低头，其实林惊鸿早就看到了。
　　林惊鸿勾勾唇角，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擦干净了手，坐上车子离开了。
　　林莺歌看他离开了才上了床眯了一会，王妈来叫，她也没起，直到日上三竿，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才下楼吃了点东西。
　　“小姐好。”一个黑脸大汉冷不丁出现，他身后跟着两个看起来年纪略小的，三人齐声问好。
　　林莺歌正含着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她拿了帕子抵在唇前，无措的看着王妈，王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转身看向正派人去院里扫落叶的王管家。
　　王管家感受到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转头看了那三人一眼，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小姐，先生出门交代让我把这个给您。”
　　王管家从小几上拿起一本书，林莺歌看了竟然是崭新的《红楼梦》第一册。
　　“给我本书？”林莺歌不解，林惊鸿这是什么意思。
　　“更主要的是这个，小姐。”王管家打开书，里面夹着一片银杏叶，干干净净的金光叶子，它的叶边是更深一圈的金黄。
　　林莺歌伸手接过了书，看着书页间的那片银杏叶，抿嘴一笑。
　　“先生最爱银杏了，小姐。”王管家也笑，赶紧给自家先生的感情柴火堆上加把火。
　　“嗯，”林莺歌合上了书，嘴角却放不下，“他们？”
　　林莺歌看着面前三个大汉不禁眼晕，他还是喜欢林惊鸿那种不壮不瘦的身形的，这三人的块头看着有点可怕。
　　“小姐，他们是先生派给您的保镖，您要是出门他们会贴身保护您。”王管家擦擦汗，向林莺歌解释道。
　　“小姐，您叫我阿三就行。”
　　“小刀问小姐好。”
　　“齐二问小姐好。”
　　三人各自抱拳，仍立于林莺歌面前。
　　“好好，不用客气，我今天没什么外出计划，你们先去帮林先生？”林莺歌看着这三块巨石，心里不禁担忧林惊鸿。
　　“小姐，林先生给我们派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您。”阿三目光如炬，朗声说到。
　　“您若是在家，我们就在公馆外护卫，随时听您调遣。”小刀是个白脸，嘴上留着一撮胡子，在后补充。
　　“您若是外出，我们就开车跟着您，绝对不让您出事。”齐二脸上有道刀疤，从下巴延伸到眉毛，是三人中看着最凶的。
　　其实林惊鸿已经在帮中自己亲信里面“矬子里拔将军”，挑了三个拳脚功夫好，还算读过书的了。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吃个饭，你们忙去吧。”林莺歌一摆手，这三个大活人直拨愣登站眼前哪还有胃口。她觉得自己也不用太担心林惊鸿，想想怎么应对德国佬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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