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清音望着眼前巍峨壮观的宫殿，有些局促地绞紧了双指。

　　正逢殿内门开，走出两青衣道童低头道。

　　“真人有请。”

　　二道童垂着头，神态恭谨，笑容可掬，清音心中惊讶，她此次是来前来拜会她自幼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李忘风的师尊，蓬莱岛的濯缨真人。

　　李忘风与清音本是桃花村的人，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李忘风自小家贫，清音家中情况略比他好些，半大的孩子，却面黄肌瘦，清音的阿母见了有些可惜，便让她暗中将一些多出的食物分与他。待清音被村中流氓堵住出言调戏时，少年挺身而出。一来二去，二人自然就熟悉了。

　　随着年岁增长，少男少女情愫渐长，在一个朦胧的月夜，李忘风向她剖白了自己的心意，清音那时大吃了一惊，她虽模模糊糊中感到自己与李忘风似乎有着什么与他人不同的情谊，可她到底没明白那是什么，甫遇到此事，简直要不知如何是好，可月下少年赤诚的眼让她无处可逃，她在心里茫然地想，和李忘风今后在一起么，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就结结巴巴地回了声好。

　　待到后来，李忘风离开桃花村，仙途坦荡。清音很吃惊，因为明明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她与他都被判断与仙途无缘。

　　六岁的时候，桃花村来了几位神态威严、不染纤尘的仙人，说若是他们有幸，便能从此被带回宗门开启仙途。

　　仙人口中的话对清音太过陌生，似乎是她从未想过的未来，说不期待是假的，她那时仰望着那几位俊美冰冷、高坐云端的仙长，心里悄悄长出了像是芽般的羡慕——若是能和他们一般就好了。可她也只敢这般想。再往深处想，清音就不敢了。

　　她将手放到测灵根的石上，不出意料地只有稀弱的光芒，仙长们没有将视线放在她身上，如清音这般的人不说一万也有一千，清音在队伍旁等着李忘风，等来了李忘风也无灵根的结果，她那时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冒出了一个隐秘的想法。

　　太好了……这样他们就是一样的。

　　几乎是意识到这个想法的一开始，清音心中就无法遏制地觉得愧疚。

　　李忘风却比她更坦然，笑着说起了明天的事。

　　清音没想到的是原本平平无奇的李忘风，在十五岁那年却好像突然被命运眷顾了一般，多次误入大能幻境中，又有惊无险地脱身，洗去一身根骨，于天机大会中技惊四座，夺冠，再被蓬莱岛濯缨真人收入门下。

　　不过……这些都是李忘风后来和她说的了。

　　她在偏远的桃花村，他在仙界，二人仙凡永隔，消息传得颇为艰难。李忘风回桃花村时，清音的阿母已经去世了，李忘风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住了，显出一副极为愧疚的样子，他说清音怎么不给他去信呢。

　　修仙界延年益寿的丹药极多，对奇遇频频的李忘风来说并不是难事。

　　清音摇摇头没有说话，他走时什么都没有留下，她想尽方法试着给他去了几封信却没有任何消息。

　　但是这些，即使和他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死不能复生。

　　李忘风就说，清音，你和我走吧，我带你走。我会保护好你的。

　　是啊，柔弱的、没有任何天赋的清音，倘若没有他的保护，又该如何呢。

　　李忘风就这般带着清音回了蓬莱，他说这是他的未婚妻——清音，蓬莱的人诧异极了，说惊才绝艳的李师兄怎会有这么一位凡人未婚妻呢。

　　既回蓬莱，自然是要拜会师尊濯缨真人的。

　　传闻蓬莱濯缨真人素来威仪冷淡，少见外客，这样的人竟破例收李忘风为徒，着实让人大吃一惊，诸人议论纷纷，说看来李忘风确确实实是天赋难得了，连濯缨真人都为之侧目。尤其是半年前，濯缨真人闭关不出，谢绝所有来客。

　　甫一出关，便破大乘期。

　　又显身天机大会，收彼时天机榜第一李忘风为徒。

　　清音不知道的是二道童心中其实颇为讶异，他们原料濯缨真人不会见这李忘风的未婚妻，毕竟濯缨真人连他的徒弟李忘风都少见。谁知他们去通告时濯缨真人却像陷入了一个深远的回忆，良久，青年方才敛目说好。

　　濯缨真人年少结丹，自此年纪便固定在十六岁的少年模样。也许是他嫌不够庄重，待到他结婴时，便将相貌固定在了二十左右的青年模样。

　　门扉叩动的声音让清音从思绪中惊醒。

　　她踌躇着进去，李忘风本该和她一同进去拜会，却不料被道童拦住。

　　他们说话的语气再恭敬不过，却显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地步。

　　“真人只说请清音姑娘入内。”

　　清音看见李忘风的眼滞了一刻，随即回了她一个不在意的一笑。

　　濯缨真人虽然冷淡，却也是正道修士，没听说过他做过什么恶事，更别提他是李忘风的师尊，是以，李忘风并不在意。

　　清音整颗心提着入殿，低着头略行了一礼后就等着濯缨的回复。

　　似乎是太过长久的沉默。

　　清音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似乎仍在沉思中的人极其俊美，如墨长发未有任何束缚，没有发冠或发带，只是平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甚至只着中衣，他的脸上苍白如雪，没有任何血色，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她继续往上看，却不期然望见他空茫的双眼。

　　那双眼里没有任何焦距。

　　清音心上惊了一惊。

　　对濯缨这种境界的人，就连断肢挖心这样的事也能算小伤，肢体重塑并不是难事。

　　又是怎样的事夺去了他的双眼。

　　清音隐隐约约想起，他们说濯缨真人那闭关半年出来那几日频频吐血的事，他们说他是窥探天机遭反噬了。

　　修士妄图窥探天机，自然不是毫无付出的。

　　看来濯缨真人的眼睛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了。

　　只是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又是怎么样珍贵的事情值得他为之付出。

　　清音思忖着，却听到一个极寒极峭的声音。

　　他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给人一种正在注视你的感觉……

　　至少此刻，清音感到四方都是他的视线，宛如被丝网附着般。

　　清音打了个寒颤，竭力压制住身体本能的反应。

　　是修士的神识吗。

　　清音想。

　　她听见他说。

　　“……清音……？”

　　青年的嗓音如积雪般寒彻，可是语气却缓和得很。

　　清音就犹豫地点了点头。

　　“见过濯缨真人。”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呢，也许对修道者来说，只是掐算的功夫吧。

　　清音默默地想。

　　也许是她的拘谨让他瞧见了，这位未婚夫的师尊语气极为和善，尽管他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仍然让清音感到受宠若惊了。

　　一路来蓬莱这几天，有好奇的，有不屑的眼神投落在清音身上。

　　唯独少见善意的。

　　“不要紧……”他的声音也是不紧不慢的，让她也跟着镇定了许多，“既然你是李忘风的未婚妻……”

　　说道这的时候，他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好像说出的话非常艰难一般，可又接着说了下去。

　　“你只管和他一般喊我师尊就是了。”

　　清音初听此话，心中惶恐。

　　只觉哪里不对，一时细想却想不到。

　　她惊讶地看向濯缨真人，他的眼依旧是没有落点，却长睫微振，神态十分柔和。

　　清音试探地唤了一声师尊。

　　那人微微颔首，应了。

　　随后他又说了一些关怀的话，清音都一一回了，青年的样貌极其俊秀，唯独双目失明，宛如美玉染遐，令人心生遗憾，想到这一点时，她心觉十分可惜。

　　可下一秒，清音又觉羞赫，怎好这般在心里置喙师长容貌。

　　她探出头轻轻望他一眼，幸好他没有察觉她心里这番纠结。

　　外面传闻濯缨真人难以接近，今日一看，却慈和得很，濯缨真人……也许是个好人。

　　清音离开濯缨真人居住的宫殿时这般想。

　　-

　　濯缨察觉清音离开的那刻不禁回望她的背影。

　　失去双眼后，他无法再直接像往日一般主观去看，取而代之的是将神识覆盖，每个人的“气”都不同，濯缨想，可清音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的样子，到底是怎样的，他能瞧见她的“气”，能知道她的位置，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但他无法看到她的相貌。

　　他有些不耐地想。

　　人的相貌，对他来说本是无所谓的，不过是皮相罢了，可如果是清音，他想要知道她的所有，她的全部，她的眼睛是羞怯的吗，是紧张的吗，是警惕的吗，一想到这，他的心就忍不住为之跳动。

　　清音、清音。

　　空荡的宫殿中，相貌俊美的男人喃喃着这两个字，好似这就是他的全部，他的脸陷入光影中，苍白的唇颤动着，显出一份粘腻的阴冷来。

　　对他来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了。

　　或者说，濯缨的眼就是因为她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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