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叹

　　述说过往的唐倦，与刚才那怪异可怖的怨魂判若两人，丰富的表情在脸上跃动，言语里也充满了对往事的眷恋。

　　唐倦说，白果与谢雨岚应是前世有缘，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离开慈幼庄后，二人几乎天天见面，谢雨岚很疼爱白果，当然与唐倦也亲如姐弟。

　　在唐倦的回忆中，发生过一件小事，药房里有个客人落了几枚铜钱被他捡到了，他带回去给白果，两人都很开心，白果便告诉了谢雨岚，没想到谢雨岚把唐倦臭骂了一顿，让他把钱还回去。

　　被一通说教后，唐倦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偷偷开心了很久。慈幼庄的嬷嬷太忙了，能供孩子们温饱已是不易，更别说管教了，第一次有人像家长一样管他，他便把谢雨岚放进了心里。

　　在三人认识不到半年时间，谢雨岚征得了白果与唐倦的同意后，置办了这栋带院子的三层小楼，屋里的那副画就是他们入住第一天唐倦画下的。

　　“岚岚姐是为了这棵杏花树才选了这个院子，她说‘我本不喜欢这里，但杏花树下与你二人相遇，便有了留恋’。”说到此处，唐倦浅浅地笑了，如画上那般纯粹。

　　三个人的生活，平淡却幸福。白果有了一个自己的小摊，唐倦每天帮她出摊后再去药房，谢雨岚弹着琴，等在杏树下，等他们回来，三人一起做热腾腾的饭菜。

　　亲人、牵绊，在慈幼庄长大的三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拥有了陌生的词语。

　　“可是……”唐倦的笑容变得无奈，他们平淡温馨的生活出现了可是。

　　他们遇见彼此的第七年，白果病了。

　　不知是什么病，只是慢慢地失去了力气，城里的大夫治不了，谢雨岚便寻遍大江南北的名医，可无人能治。三人远赴京都，不知谢雨岚用了什么方法，甚至求得御医一见，也只换来了一句“无药可医”。

　　“我和岚岚姐都陷在了走投无路的慌乱中。”唐倦越笑越难看，“可是果果却若无其事，在京都要我背着她到处玩，到处找好吃的。”

　　三人终是无功而返。病中的白果离不开小院，就坐在杏花树下听谢雨岚弹琴，给唐倦和谢雨岚缝了一辈子都穿不完的衣服鞋子。

　　“那时候她一直在笑。”唐倦说，“我问她笑什么，她总说，看见我们两个就止不住地欢喜，止不住地想笑。”

　　唐倦也陪着白果笑着，可是笑着笑着，他的头发就白了，越来越白，直到满头不见黑发时，白果也看不见了。

　　“那天，岚岚姐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摸了我的头发。”唐倦揪了一撮垂在肩上的白发，“然后她就不弹琴了，变得很奇怪。”

　　谢雨岚扔掉了自己房里的所有东西，锁上了门不准任何人进入，自己随意地宿在白果床边的地上，到了晚上就消失。

　　唐倦问她在做什么，她只是说让他照顾好白果，给她争取时间。

　　一个月后，谢雨岚给白果擦身体时，让唐倦去买药，但回来后，白果依旧睡在床上，谢雨岚却不见了。

　　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谢雨岚还是没回来，唐倦疯了似地找她，甚至报过官，但官府并不管，从此两人失去了联系。

　　白果的身体就像枯叶一样，不知何时就会随风飘落，唐倦时时刻刻都处在巨大的恐惧中。

　　直到那天，他无意中打开了谢雨岚房间的门，看见了一屋的白幡白骨，在震惊中，发现墙角有一张破碎发黄的纸片，上面写着：白磷为墨画三途，白骨为壤覆冥土，离魂不去留世间。

　　他这才知道，谢雨岚那些日子究竟在做什么，他觉得荒唐，却又把此当成了最后的希望，在白果即将咽气的时候，将她放进了阵中。

　　白果死去的那一刻，密不透风的房间里，白幡猎猎飘扬。

　　“不知为何我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在。我在墙上写满了字，果果可以通过白帆跟我说话。”

　　唐倦抬头看向那栋小楼，原来那满墙没有意义的文字是这个用途。其实他看不见白果的原因很简单，没有灵力的人，留下魂魄也是看不到的。

　　一人一魂，就这么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满城的说书人都在讲述这样一段“佳话”：名动一时的琴姬谢雨岚病逝，苦恋其多年的嘉王按她生前所托，将其带回家乡安葬。

　　“佳话”传到了唐倦的耳中，他疯了似的跑到街上，到处问人谢雨岚在哪里。

　　谢雨岚的葬礼好不风光，王爷亲至，贵族礼遇，街上的人都在围观，但唐倦知道她只想回家，回到他们在的地方，所以他冲进了王爷的队伍，想把她带走。

　　然而他连棺都没见到，反而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他还要再冲，让好心的路人拉住了，他们不知道唐倦为什么这么做，只是怕他被打死了。

　　狼狈离开后，唐倦想告诉白果这件事儿，却发现房间的白幡不再动了，他立刻知道，白果也离开了。

　　“我崩溃了，脑袋里乱糟糟的，过去与现在混在一起。”唐倦自嘲地笑笑，“在小院子里坐了三天三夜，我回到了房里就躺着，不打算做任何事了，毕竟没了她们的我，找不到独活的意义。”

　　但死后，唐倦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座楼，对三人温情的依恋困住了他，这也就是晓白见到的囚魂。

　　可是死了也不能解脱，他害怕要独自被困在这绝望的岁月中不断回忆，恐惧与悲伤包围了他，最后化成了怨恨，怨恨这个夺走了谢雨岚和白果的世界，甚至怨恨了抛下他离开的两人，成了怨魂。

　　说完自己的故事，唐倦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个，谢谢你们。”

　　我和千徊相互看了看，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感谢都有些莫名其妙。

　　“谢什么？”我问，“我的剑刚才还搁在你脖子边呢？你不应该讨厌我们吗？”

　　“你们在救我，我知道的。”唐倦说，“我的一生，开头不好，结局也算得上糟糕，但我很喜欢，有果果，有岚岚姐，她们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

　　“但这一生已经过去了，我们不会再有未来，我很是不舍，而你们能听我讲这些事，我便又重新过了这一生，重新与她们相伴过一次，所以真的谢谢你们。”

　　冥府百年，见过魂魄无数，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一生更多的是遗憾和不甘，不想却在这样一个被苦痛染白青丝的人身上，看到了满足。

　　“走吧，我带你去见她们。”千徊说，想来他也为唐倦的赤忱所动容，否则无需多这一事。

　　“真的吗？！”唐倦欣喜万分，双手拢于胸前，弯下腰，对我们深深地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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