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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
失重感无限延长,拉成一条坚韧的丝。
挂着她。
不致命。
扯不断。
她理应是慌张的。
倔强的手指,顽强地想扣住或抓住一切可靠的东西。
山,毫不留情,摒弃了她。
她能见天地滚转,将人闷在里面。
眩晕逐渐掩盖了慌张。
没有停下。
也夺走了她躯体的自主权。
她将身体弄丢了。
像一张柔韧的草席,泥巴将她裹住,丢回山下。
没有像那些下葬的死人一样,她还有神智,有呼吸。
她还能动,虽然是躺着,她挣扎着从泥泞中挣脱出来,一寸一寸地活过来。
“啪嗒”…
不断的有什么东西跟随着她一并掉落,只是她才有感知。
脚边堆叠出一座小山。
她缓了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不幸,这山蹊跷,平生仅见。
下坠之感,尤若是鬼打墙。
以她的见识,却辨不出这是什么样的蹊跷?
凡间的修士老道,不该有此等修为。
是阵法吗?
这若是阵法,能令她毫无察觉地入了陷阱,连阵眼都未曾见到。
得是冥神亲临。
她该转身就逃的,却诡使神差地去触碰碎石堆。
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臂,她推倒石堆,捡起一片放在眼前。
方寸之间,那纹理,那手感,都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是,人骨!
她的嗓仍无法发声。
……
许久,她将这些碎片拼凑成形。
金玉跪在泥巴里,像柔软的刀,刻划她的膝盖,骨头时刻叫痛。
眼前,没有一具完整的“人”。
或许,她拼拼凑凑出来的最完整的一具,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人”。
他们已经枯朽,腐败到没有血气,真就与碎石无异。
白骨茫茫,无人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彻底消失。
理智告诉她,这不是乱坟岗。
金玉想带走这些无处可去的碎片,她脱了泥裹的外衣,尽可能的包着这千千万万“人”。
“哗啦…哗啦…”
他们边走边掉队。
这样不行。
她蹲下,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就埋回去吧……
她徒手将他们送还回大地,并再三保证,“我会回来,带你们回家的。”
黄泉使者,理应安顿每一个找不到家的魂魄。
金玉原路返回,像个泥人回到结鳞的视线。
结鳞的眉头登时紧蹙,她那副潦倒失神的样子,睫毛簌簌挂着水珠,凡裸露之处不是泥就是擦伤,是受了大欺负。
翟如意又怎能不惊,“这是…摔了?”
一旁的侍女低着头,忙求饶,“小姐,城主,奴婢实在跟不上雀生将军,一转眼的就不见了,奴婢不知这是如何摔的!”
结鳞托着她的腕,帕子根本擦不净她的手,只是隐约可见道道伤痕,红得滴血。
“哦,方才不留神脚滑掉池子里了,水性不好,爬上来蹭的。”
她两眼无神,两只手心朝上,端在胸前,仍结鳞摆弄。
“还不赶快带雀生去清洗更衣!”
翟如意慌了神,心里不是滋味地怕,不是因为雀生这幅死里逃生的模样,而是英淮动了气。
结鳞握着她的手没入水盆,像是在清洗一个尚不知事的婴孩。
他的指染上了她的血,他连呼吸都放慢了,想怪她乱跑却只凝出一句心疼,“谁叫你自作主张,跑去后山的?”
还有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泪挂在眼角摇曳,随时会跌落成为悲伤势不可挡的瀑布。
他的心跟着揪作一团,酸水涌上来,一阵阵地啃食着心口。
看吧,她就是有蹂躏他的能力。
他背身等在门下,整张脸阴着像压着雷。
翟如意搓着手踱步,终于等来了府医,才敢靠近,艰难地扯出笑,“师兄,让府医进去给雀生瞧瞧吧…”
“不必。”
他看过了,都是擦伤,身体没有大碍。
但…那股不甘,酸楚,惧怕中夹杂一丝绝望的情绪,就像是一根嵌入肉里的刺。
每试图拔一下,就反更痛一分。
他还不敢问。
金玉当然是应该是惧怕的。
就好像她掌舵的船撞了冰山,船毁人亡。
而冰山一角安然无恙,甚至连一点细微的划痕都没留下。
那是一股未知的强大到无法体会到压迫感。
望而却步。
她整理着衣裳,何尝不是给自己时间,收拾糟糕的恐惧。
时间没有标尺,长短不齐。
结鳞的等待悠长到令他慌神,而翟如意却甚至注意不到日头的微弱偏移。
还是那个跳脱的金玉推开了门。
她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利落地跳出门槛,一跃略过忧心忡忡的结鳞,一手挽过角落里无人在意了许久的义妹,到了翟如意面前。
“翟小姐,我可以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吗?”
一句话,震惊四座。
翟如意愕然,眼口皆若铜铃。
结鳞长舒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又摇摇头:没良心的小妖。
“不可以!”
翟如意的贴身婢女先出口严词拒绝,“若是老爷知道小姐院里夜宿外男,后果不堪设想。”
“小溪”翟如意朝那婢女使了眼色,不答应却也不推辞。
金玉不管凡间所谓名节礼仪,单刀直入地请求,“我义妹还小,这一出海就是数月,实在不放心,有些话要交代,还请翟小姐通融一二。”
“后院,偏屋,哪怕是一件柴房都行。”
他此时弯得是雀生的腰,八尺的男二拱在翟如意眼下撒娇,摇尾乞怜。
好不滑稽。
结鳞投向金玉的眼中充斥着嫌弃,又无奈的放纵,他拎起她的后颈,刚要开口又让她抢先一步卖了,“不是雀生一人,还有城主!”
她那两根食指,坚定不移地戳着结鳞,“城主也要一起住下,你可以同你家老爷申请去!”
翟如意,和整个翟家对英淮这个乘龙快婿的心思,路人皆知。
羊入虎口,这还能不顺势应下?
金玉感叹:太阴山君的命可真好!
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儿。
结鳞嘴巴半张,还没来得及收回下巴,他能不知道这小妖执意赖在翟家的意图吗?
又怎能不搭腔帮忙?
几百年的师徒默契呢?
在她心中,看来不值得信任!
一颗真心算是喂了狗。
“是,”他随手扯下腰间的一块令牌,交到翟如意手中,“请翟小姐遣人去同翟家主通报一声。
翟如意的手触碰到英淮的指腹的那个瞬间,冰凉席卷全身,她不自然地回缩,又推过去,巧笑嫣然,“不必麻烦,师兄不是外人,是小溪昏了头。”
金玉听过凡间一段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
如今,英淮就是那个被她和结鳞挟持的天子。
为英淮,翟如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将英淮,雀生以及那个义妹都安顿得很好,奉为上宾。
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英淮所居厢房正邻她的深闺。
她畅想着一段曼妙的夜。
月夜的屋顶,饮酒舞剑,畅谈作乐……
她可以第一千零一次肆意地倾吐一颗热忱着,爱慕着的真心。
可英淮却久未回屋。
留她孤寂的一人,吹着屋顶不算温柔的冷风。
将梦寐以求的画面割裂成渣。
她望着院角的屋子,窗子上烛灯倒映着两人,头碰着头,不知在热聊什么。
红了眼眶,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为一个男人嫉妒得发狂。
“啪——”
酒碗撞地,碎片飞溅。
翟如意的恼火再也遏制不住,“小溪!去查这个雀生!”
“查他何时出现在师兄身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是翟家的如意,师从山外仙人,对妖的气味有独到的常人无法比拟的敏感嗅觉。
虽然她不确定雀生究竟是不是妖怪,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起码雀生不个常人。
就仅凭一点怀疑,她死盯着那令英淮另眼相看的人,由衷地希望那是只勾魂摄魄的恶怪。
金玉把玩着自己的指节,“咔咔”作响,吵得结鳞心烦。
他一掌拍掉她的手背,拨开她的两只手。
就这么凝望着她,他有耐心等她自己开口,倾倒白日的不适和悲伤。
金玉像是撞进了一场氤氲缱绻的夜色里,雾蒙蒙的月色,令她读不懂。
她下意识地蔽过那双蒙了光尘的眸子,轻咳两声,“后山,有鬼!”
结鳞的眉头一紧,有飞快舒展,“这很明显。”
失败的故弄玄虚,令金玉深感无趣。
她撇了撇嘴,反驳,“是真的有鬼,鬼城的那种鬼。”
结鳞面上一闪而过的讶异,很遗憾没有逃过金玉的“鹰眼”,她为总算扳回一城而兴致勃勃。
所以,她是在那些孤魂野鬼而悲伤?
“当然不是!”金玉似乎能读懂他的表情,眼波流转,洒脱瞬间漫盖难过,“斯人已逝,悲伤也不该浪费太多时间,何况那些…我也不认识。”
“不止有鬼,还有修为高深莫测的道士。”
她再回想那股失坠的无力感,仍是恐惧地倒吸一口凉气。
“高深莫测吗?”
结鳞在这伏波珠中已被反复碾压,磨平了棱角。
太阴山君的桀骜之气,早已荡然无存。
金玉叹了口气,坐在他身侧伤神,“是啊…又是打不过的家伙。”
实力悬殊的恐惧,才令人无法不难过。
“你知道吗?我诶,堂堂冥神首徒,竟然对后山阵法一无所知,几乎没有意识地就被困住又甩出来。”
“就不是对手啊!”
她哀嚎着,因为她知道这窦山是逃不过的一劫。
中间的烛火扑打着风,衬不出结鳞凝重的面色。
窗子和风不知颤抖了多久,呜呜的响声好像鬼城地府的幽鸣。
金玉好怀念黄泉酒肆,这声响引得她乏了。
“以后,无论何时何地,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她约莫好像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也可能是睡梦中的幻听。
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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