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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
“与其在这里纠结这些琐事,阁下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看看还能活到几时?”
说罢,周寒秋眸光一凛,银白长剑应召而出,径直指向沈断云的心口。
“呵。”沈断云冷哼一声,不禁笑道,“不过一介小小修士,也敢和本座当堂叫板?”
说罢,他猛然挥袖后撤两步,源源不断的黑气自他周身溢出、扭曲、蠕动,然后变作张牙舞爪的触肢,而他身为“人”的轮廓却在一点点融化,与那些疯狂挥舞的怪触纠缠在一起,接着无限地膨胀、壮大,到最后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无法描述的怪物。
而这一切过程都只发生在一息。
宋恣灵仿若被魇住了一般,握着通体滚烫的长刀僵硬在原地,魂魄好似被抽出,无法支配躯体,只能悬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下一刻,无数道刺目的剑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以飞快的速度一齐扎向怪物,剑光刺破怪物胶质的皮肤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响,黑紫色的像是雾气又像是液体的东西汩汩流出,在地面上熔出大大小小的坑洞,腥甜诡异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而她无法呼吸,魂魄都被凝住了一般。
突然,浓重的黑雾里杀出一道人形,周寒秋一个飞身落到宋恣灵身侧,长臂一捞,就将人紧紧锢到了怀中,他还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儒生外袍,头发却尽白了,唯有尾端缀了几点墨色,慌乱间不慎拂过宋恣灵的面颊,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痒意,迟来了二十余载的冷香极其蛮横地挤开空气里的腥甜异香,一股脑儿的往宋恣灵鼻尖涌。
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那对如鸦羽般浓黑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至此,宋恣灵的魂魄才算归了位。
狂乱挥舞的怪触接踵而至,周寒秋搂着人跃到高处,而转瞬间,方才宋恣灵站着的地方就被砸出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深坑,山体震荡,地面、山壁随着怪物的动作不断崩裂,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泄了洪般往下砸。
“眼下这种情况,恐怕此地不出一刻就会被彻底掩埋。”周寒秋画符掷出,化作一道屏障挡在二人面前,怪物的黑气不断逼近,与屏障撞在一起,发出滚油烹炸的声音,有漆黑的水液顺着屏障壁滑落,周寒秋放开宋恣灵,接着道,“多有冒犯,抱歉。这里待不住了,先想办法出去。”
宋恣灵眨了眨,道:“好。”
她的泪痕已经干涩了,凝在面颊上,有些难受。
“前辈,直接凿穿山壁,成不成?”她握紧了手上的刀,又问。
“可以。”
话音刚落,一声微弱的碎裂声从混乱的杂音中传来。
“来不及了!”
宋恣灵转头看了眼被怪物挤压皲裂的屏障,旋即抛刀施法,周寒秋的银光剑亦紧随其后,一刀一剑盘旋而上,冲着二人后方最薄弱的一处石壁刺去——
“轰!”
山壁骤然被冲开一个豁口,凛冽的寒风从外头不要钱似的往里灌。
宋恣灵瑟缩了一下,旋即啐出一口血沫,哑声笑道:“前辈,您给我骗来的这刀,还真是好用啊!”
“就是晚辈愚钝,修为不怎么高,要劳烦前辈多费些力气了。”
周寒秋眸光沉了沉,没有应宋恣灵的话。
倒是宋恣灵,确实感到她这话一出后,自己真真儿轻松了不少。
就是……
砰!
细碎晶莹的屏障碎片在毁坏的一瞬猛地涌向怪物,随后,山壁亦依声而倒,再一次的,宋恣灵被人揽腰带起,银剑归位,乖乖巧巧地横在二人脚下,周寒秋带着人踏上剑,升至高空。
周遭仍旧宁静无声,唯有白雪纷飞漫天,宋恣灵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只见那怪物被崩塌的山石掩在下方,巨大的身躯仍在不断膨胀涌动,带着碎石一股一股地挣扎,恍惚间,尽叫人生出了“山在呼吸”的错觉。
然而,异怪之处不止如此。
明月悬于他们身侧,银白的辉光洒向大地,除却那个被山石掣肘的怪物外,还有漫山的白骨。
数不尽的白骨。
所谓的村落、集市、渡口,全部都是白骨,大大小小的,有男有女,被随意地堆积起来,成了一望无际,连绵不绝的山丘。
雪落在上面,又很快融化,化作涓涓细流,蜿蜒在白骨山间。
“此地便是北境,无极峰。”
“你所看到的白骨,俱是千万年来,所有贪恋北境秘宝之人的骸骨。”
周寒秋顿了顿,又瞥了眼下方挣扎不断的怪物,淡声道:“他,亦是骸骨。”
“什么?”
“传说青冥山有杀妻得道者,本可以就地飞升,不想却囿于对亡妻的执念,迟迟不肯突破……”
“飞升这种事也能拖吗?”
“或许吧。不过此人确实飞升后还在人间滞留,据说便是为了寻找修补亡妻魂魄之法。他阅遍天下古籍,得知人间极北之境,曾是上古司海之神修行之处,有神血留下,世人都说司海神与鲛人族有亲缘,他便想,或许这位正神真能救他的爱妻呢?”
“所以他孤身一人前往北境,来寻司海神血救妻?他难道和这些人一样死在这里了吗?可是前辈……”宋恣灵微微抬头,借着月光,她能够清晰地描摹出眼前人的面貌,但又不知怎的,只是目光对上,她便不知所措地避开了,只能轻咳两声,越过眼前人的目光看向他后方虚无的风雪,才接着道,“他若是死在这里,那赤玉珠又该怎么说?照他的话来讲,赤玉珠便是他的眼睛,一颗在东海海底的幻境中,一颗被鲛人屿奉为圣物,难不成他当年是将自己的眼珠子亲手挖出来后放到这两处,然后再前往北境的?”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不都说北境凶险异常,无人能归?他还把眼珠子挖了再过来,未免也太自负了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不懂,晚辈方才在幻境中说,‘多谢前辈为我骗来这把刀’,前辈并没有反驳。可这明明只是晚辈自己猜测的,毕竟这刀虽是那怪物强逼着给我的,但前辈在幻境中做晚辈的……师父时,一直引着晚辈练刀,好似知道晚辈日后会拿到一把刀一般。前辈,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想起来外面的事的?还是根本就没忘,只当在幻境里逗晚辈玩呢?”
“我并无此意。”
“哦,好吧,没有就没有吧。”宋恣灵轻哼一声,语气平静道。
转而,她骤然握起手中横刀,飞身跃下长剑,森然道光直抵下方,“噗嗤”一声,死死捅进了怪物的庞大躯体中。这次没有流出令人作呕的液体,只有浓重的雾气,一点一点外溢,如柔软的丝线般摊开,最后露出了里面的人脸。
苍白的,瘦削的,眉头紧锁的。不似先前的戾气深重,反而看起来有一种如兰似玉的气质。
再然后,四肢上的黑色胶状物与触须也散掉了,与天上落下的雪一起化了,成了澄澈的溪水,流淌在白骨山间。
宋恣灵掐着男人的脖子,将他从摇摇欲坠的碎石堆里拎了出来。
这人只穿了一身灰白道袍,衣角处多有磨损,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瞧上去极为凄惨。
即便身后也周寒秋护着,宋恣灵也不敢贸然轻敌,沈断云到底是近两千年来唯一飞升的修士,且不管手段下不下作,纵使是成了死人,修为也还在那里,方才她与周寒秋两个人加在一起都对付得吃力……周寒秋不说,但宋恣灵放在在剑上的时候闻到了,周寒秋身上有股新鲜的血气,约莫就在左肩肩胛处。
周寒秋。
颜玄。
颜陈霜。
他究竟是哪一个呢。
宋恣灵将他的名字念了个遍,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人了。
该如何说?该从何说?难道要她顽劣任性地质问他那些幼稚的问题吗?
你为什么入魔?又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能够眼睁睁看着我吃了那么多苦,还是无动于衷?既然如此绝情,那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是想看着我这些年过得有多惨多狼狈吗?
可她早就过了撒娇卖乖的年岁,再做不到厚着脸皮缠着人问一大堆得不到答复的问题的行径了。
“把他放下吧,一缕残魂而已,方才的动乱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你又用那刀伤了他的命门,他再掀不起风浪了。”周寒秋的声音从宋恣灵背后响起。
宋恣灵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
她点了点头,随后便脱了力,快要与沈断云的残躯一同倒了下去。
好在周寒秋托了她一把,才叫她重新站稳,没再往更狼狈的境地靠。
她半倚着周寒秋,看着沈断云倒下,紧接着,幽蓝的光自他经脉处浮起,游蛇般窜过全身,引得他那破败不堪的身体几度痉挛。
周寒秋一手将宋恣灵掩到身后,一手按到腰间剑上。
然而那具躯体好像就只是痉挛了几下,乱窜的光逐渐平稳,最后找到了方向般,一齐涌到男人右手边,凝成了一片光斑。
宋恣灵只觉手中刀柄滚烫,肢体不受控制地拨开周寒秋的手,径直走向沈断云,随后俯下身,就要掰开男人的手——
正要动作时,周寒秋先一步动了,一道符咒打下,沈断云的右手乖乖松开,蓝光收拢,只见那手心正放着一颗宝蓝色的晶石,里头似有液体晃动,隐隐约约透出一点血色。
“司海神血?”宋恣灵想到他们方才引诱沈断云露出破绽的那段对话,“我以为这只是无稽之谈。”
“手张开。”周寒秋施术将晶石从沈断云手里取出,挪到了宋恣灵手中,“拿着吧,那鲛人想叫你来取的约莫就是此物,此人与鲛人族有渊源,由你拿着它,他不会不同意的。”
宋恣灵依言接过晶石。
“北境有神息,确乃古神秘境,有些凡间没有的物件也不算奇怪。”周寒秋解释道。
“原来如此,多谢前辈赐教。”
天边泛起一抹白。
恍惚间,宋恣灵听到了鸡鸣声。
再低头的时候,地上的“沈断云”已经逐渐枯萎破碎,随后又有带着桃花香的风吹过,卷着余烬散到远方。
宋恣灵猛然回过头,看着周寒秋逐渐模糊的身影。
“师、尊……”
周寒秋将人揽入怀中,眉头禁蹙。
而怀中的人却不曾有感,分明是晕过去的,此刻倒是如同睡着了般,不自觉地就往人身上拱,似乎极其渴望揽着她的人能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好叫她死于梦中,再不用清醒。
她嘴里喃喃着什么,很模糊,周寒秋侧耳去听,却听不清。
他的手虚抬在半空中,隔了很久,久到手都发酸了,还是不知该放在何处。
直到周遭的景象彻底转变了,天色大亮,暖风裹着纷飞的花瓣落到宋恣灵的发间,耳畔有人笑着冲周寒秋打招呼时,周寒秋才深吸了口气,颤抖着伸手,低头看向怀中人,捻去了她发间的绯红。
有什么濡湿了他的前襟。
他闭上眼,复又睁眼,又叹了口气,将头再低了低。
“我好恨你啊,颜玄。”
他终于听清了她在呢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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