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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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像粘稠的、即将凝固的血,涂抹在通往公交站的林荫道上。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对方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往日的亲近或试探带来的微暖。心像被浸在冰水里,沉甸甸的,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痛和寒意。脑子里那些破碎的火焰画面,沈千恒意味深长的笑容和话语,还有那个疯狂却挥之不去的猜想,像一群黑色的毒蜂,嗡嗡地蜇刺着他每一根神经。

      宋予执的背影依旧挺直,步速平稳,但何闻野却从那过于平稳的步伐里,读出了一丝刻意的、近乎僵硬的克制。仿佛他正用全身的力气,压制着某种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东西——是疼痛?是积压的情绪?还是……关于那段被“纵火”二字骤然勾起的、黑暗过往的惊涛骇浪?

      两人沉默地走到站台,沉默地上车。车厢里人不多,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将座位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块。宋予执走到一个靠后的双人座,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脸转向窗外,只留下一个被光影勾勒出沉默轮廓的侧影。他没有用书包占座,那个靠过道的位置空着,像一道无声的、含义模糊的试题。

      何闻野站在过道上,看着那个空位,又看看宋予执对着窗外的、拒绝交流的姿态。若是往常,他或许会带着一点雀跃和试探坐过去。但此刻,那空位却像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陷阱。沈千恒的话,那些火焰的碎片,还有宋予执眼中刚才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守护神色,都让他不敢轻易靠近。他怕自己的靠近,会带来更多无法控制的崩塌,会触及宋予执拼命守护的、鲜血淋漓的伤疤。

      他最终选择了宋予执斜前方的单人座,侧身坐下,这样他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用余光看到宋予执映在车窗玻璃上、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车子启动,汇入傍晚的车流。车厢内光线随着街景明暗变化。两人之间隔着一排座位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它不再有试探,不再有微妙的角力,不再有笨拙的暖意传递。它是一片纯粹的、沉重的、被巨大秘密和即将到来的风暴压迫着的真空。

      何闻野的指尖冰凉,交握在一起,试图抑制住身体的轻微颤抖。他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行道树、行人,此刻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虚幻而不真实。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能听到宋予执极轻、却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极淡的、混合着药味的清冷气息。他甚至能想象出宋予执此刻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痛苦的黑海。

      他想问。他想转过身,抓住宋予执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沈千恒是谁?他和你妈妈……有什么关系?那场火……是不是……?”但他张不开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痛。不仅仅是因为恐惧那个可能的答案,更因为……他怕自己的追问,会成为压垮宋予执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怕看到那座冰山彻底崩溃、露出底下无尽悲伤和绝望的模样。那会比任何秘密都更让他无法承受。

      时间在凝固般的沉默中缓慢爬行。车子经过一个熟悉的街口,离家的站台越来越近。夕阳逐渐沉入高楼背后,天色转为暧昧的深蓝,车厢内的灯光亮了起来,苍白而无力。

      就在这时,一直望着窗外的宋予执,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左手迅速而隐蔽地按在了胃部的位置,手指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变得短促而压抑。虽然背对着何闻野,但那个瞬间身体的僵硬和呼吸的变化,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他又疼了。而且,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突然。

      何闻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混乱的思绪和恐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瞬间冲散。他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一步跨到宋予执旁边的空位坐下。他的动作有些急,带起一阵微风。

      宋予执的身体因为他的靠近而猛地一颤,按着胃部的手收紧得更用力,指节几乎要掐进肉里。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脸更紧地转向车窗,仿佛想将自己完全藏进那片反光的玻璃后面,藏进自己的影子里。但他的脊背在微微发抖,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在车厢惨白的灯光下,闪着细碎而冰冷的光。

      “宋予执……”何闻野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哀求,“你……药呢?”

      宋予执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被咬得发白。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清晰的痛苦气音。

      何闻野慌了。他想起宋予执说过“吃过了……没用”。他看着宋予执痛苦蜷缩的姿态,看着他额角的冷汗和颤抖的肩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该怎么办?他该做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疼,他还能做什么?

      沈千恒的威胁,可怕的猜想,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眼前只有宋予执真实的、无法掩饰的痛苦。这痛苦如此具体,如此具有摧毁性,让何闻野再也无法顾及任何界限和警告。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宋予执,而是覆在了宋予执那只死死按着胃部的手上。他的手温热,而宋予执的手冰冷僵硬,像一块寒冰。

      宋予执浑身剧震,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碰到,猛地想要抽回手。但何闻野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不是强硬,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笨拙却坚定的力道,将他冰冷的手指从紧掐的状态中稍稍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掌,稳稳地、温热地,覆盖在了他胃部的位置。

      “放松……”何闻野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近乎哄劝的温柔,“别硬扛……把手给我……”

      宋予执的身体僵直得像一块石头,呼吸粗重,因为疼痛和这突如其来的、过分的亲密触碰而剧烈挣扎着。他想推开何闻野,想挣脱那只温热的手掌,想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和距离。但胃部传来的、尖锐到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绞痛,和掌心下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陌生却令人贪恋的暖意,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他,瓦解着他所有的抵抗。

      他的指尖在何闻野的手掌下颤抖,冰冷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有限的温暖。僵硬的腹部肌肉,在那稳定而轻柔的覆盖下,竟也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点点。不是因为暖意真能止痛,而是因为……那暖意背后,那份不容错辨的、急切的关心和想要分担的意愿,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了他被疼痛和黑暗完全占据的世界。

      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何闻野,只是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疼痛和忍耐而剧烈颤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何闻野的手稳稳地覆在那里,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宋予执胃部肌肉的紧绷和细微的痉挛,也能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的心脏揪成一团,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除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什么也给不了。

      “快到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宋予执,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再忍一下,快到家了……”

      宋予执没有回应,只是呼吸依旧急促,身体因为每一次颠簸而更加紧绷。但何闻野感觉到,自己掌心下,那冰冷而僵硬的触感,似乎……真的,极其缓慢地,软化了一点点。不是疼痛消退,而是那种全然抗拒和独自硬扛的决绝,出现了一丝裂缝。

      车子终于到站。何闻野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宋予执带下了车。宋予执的脚步虚浮,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在了何闻野身上,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呻吟。暮色四合,街灯初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紧紧依偎,狼狈又亲密。

      走进家门时,何雯正在客厅,看到他们相携而入、宋予执脸色惨白如纸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予执!这是怎么了?又犯病了?快,快坐下!”

      “妈,倒杯温水来。”何闻野的声音有些发哑,扶着宋予执在沙发上坐下。宋予执一坐下就蜷缩起来,手臂紧紧环抱住腹部,将脸埋进臂弯里,身体微微发抖。

      何雯急忙去倒水。宋致远也从书房出来,一脸担忧。

      何闻野蹲在宋予执面前,看着他因为忍耐疼痛而绷紧的后颈线条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抬起头,看向宋致远,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宋叔叔,他疼得厉害,之前吃的药好像没用……要不要去医院?”

      宋致远眉头紧锁,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奈:“他这毛病……去医院也就是开些类似的药,或者挂水缓解。他以前也这样扛过……”他叹了口气,对何雯说,“先把上次医生开的那个强效的止痛药拿来试试。”

      何雯很快拿来了水和药。何闻野接过,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宋予执的肩膀:“宋予执,把药吃了。”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从臂弯里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白得像雪,嘴唇被咬出了血印,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眼睛,此刻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显得涣散、脆弱,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水光。他看着何闻野递到面前的药和水,眼神空洞,仿佛一时间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

      何闻野被他眼中的脆弱和茫然刺得心头一痛。他不再犹豫,将药片直接送到宋予执唇边,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张嘴。”

      宋予执的睫毛颤了颤,目光终于聚焦在何闻野脸上。他看着何闻野焦急担忧的眼神,看着他额角因为刚才费力搀扶而渗出的细汗,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明亮却此刻盛满心疼的眼睛……一种极其复杂、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张开了嘴,就着何闻野的手,吞下了药片,然后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何闻野温热的手指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吃完药,他重新将脸埋进臂弯,身体依旧蜷缩着,但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何雯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汗,宋致远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何闻野没有起身,依旧蹲在他面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时间在凝重的担忧中缓慢流逝。止痛药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宋予执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一种自我保护的休眠。

      何雯和宋致远低声商量着要不要叫家庭医生,最终决定再观察一下。何雯去厨房准备清淡的粥,宋致远又回了书房,但显然心不在焉。

      客厅里只剩下何闻野和似乎睡着的宋予执。暖黄的灯光洒下来,笼罩着沙发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何闻野终于慢慢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他没有离开,而是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宋予执。

      睡着的宋予执,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阴影,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尖锐的痛苦气息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心碎的疲惫和脆弱。他蜷缩的姿态,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何闻野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睡衣领口,那里,隐约能看到一截极细的银链。是那枚项链。在暖黄的灯光下,那点微光显得格外寂寥。

      他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可怕的猜想。火焰,哭喊,浓烟……还有沈千恒那双含笑却冰冷的琥珀色眼睛。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此刻这个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这些年来,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他的胃病,他的沉默,他所有坚冰般的外壳,是否都是为了保护内心深处那个被火焰吞噬、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那伤口,是否也和自己有关?沈千恒说的“能帮你透气的人”,指的究竟是谁?

      何闻野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和后怕。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知道,无论真相多么残酷,无论宋予执背负着什么,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而他何闻野心中那份想要靠近、想要保护、想要分担的冲动,也是真实而强烈的。

      他悄悄伸出手,指尖极轻地、几乎不敢触碰地,拂开了宋予执额前被汗水濡湿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睡梦中的宋予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向沙发的更深处蜷缩了一点,但眉头却好像舒展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点点。

      何闻野收回手,将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决心,深深埋进心底。夜色渐深,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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