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识

　　原来仓库负责人的办公室不在仓库里面。
　　季平生走在孟佰前面，错开半个身子，头也不回地带着路。

　　孟佰堪堪将上涌的气血压下去，渐渐的眼前不再一阵一阵发黑，可手还是抖得厉害，险些连几张纸都要捏不住。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胸口闷得慌，连带着声音也发闷。

　　季平生抬手抓了下后脑勺的头发，发丝上还挂着蛇皮袋的碎屑，被他一抓掉在了后衣领上。
　　“其实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就是开玩笑开过头了。”
　　孟佰将粘在他衣领上的碎屑摘掉：“我没瞎。再过头的玩笑也不是那样开的。”

　　季平生垂在身侧的手指反复蜷缩又松开，迟迟没有回应。

　　孟佰昏昏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侧颈那块疤依旧扎眼，涂过的紫药水痕印淡得快看不见了。
　　“脖子上的伤也是他们弄的，对吧？”他张了张嘴，话音里没有剧烈起伏的情绪，更仔细听，其实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你说的真的？”

　　“我是怕你又替我操心。”季平生微微偏头，似是想回头看他一眼，但只转了很小一个角度，就又扭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怕我操心的办法就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解决？”孟佰语气不着痕迹地逐渐加重，“不是说很能打架吗？揍吕奎的时候拉都拉不住，怎么现在不反抗了？”
　　季平生半垂着脑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再把工作给丢了……”

　　“他们就是抓住你这个弱点才欺负你。”孟佰皱着眉，眼眶红了，庆幸他背对着自己，“就算闹大了错也在他们，药厂不会先处理你。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劳务市场也未必没有比这个好的工作……怎么不比你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强？”
　　他艰涩地吞咽一下，如鲠在喉：“季平生，你连你爹都敢反抗，怎么到这儿了反而怂起来了？”

　　“到了。”季平生答非所问。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面前就是仓库负责人的办公室。
　　孟佰没进去，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两个人木头一样地僵持着，良久，季平生“噗嗤”笑了一声，笑里没有半分高兴，满满的全是窘迫。

　　“那别的工作，我还能见着你么？”
　　孟佰蓦地像被掐住了脖颈，呼吸一滞。
　　他眨了眨眼，将汹涌泪意强忍回去，深吸一口气：“我先进去了。”
　　说完没再等季平生开口，径自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仓库办公室主任姓赵，就是上次领着季平生来熟悉环境，碰上他中暑晕倒的那位。
　　这位赵主任也是个记性好的，一面之缘的关系，孟佰一进去，他就认了出来。

　　“你是小季的那个朋友对吧？”
　　“嗯，是我。”孟佰匆匆换上一张笑脸，将手里有些皱巴的材料递过去，“这是我们车间钱主任让我给您送来的材料，他让我转告您以后备货就按这个来。”

　　赵主任伸手从桌角的眼镜盒里取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眯着眼将那材料浏览一遍，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麻烦你特地跑来一趟给我送了。”
　　孟佰温声道：“不麻烦，应该的。”

　　赵主任又看了一会儿材料，发现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取下眼镜。
　　“你还有别的事？”

　　“有。”孟佰就在等他这句话，“赵主任，不知道您清不清除，咱们仓库的搬运工之间存在霸凌现象？”
　　“什么？”赵主任眉毛往上飞了一寸，“霸凌？谁霸凌谁了？”

　　孟佰仍旧保持着恭谨的态度：“我刚才给您送材料，找错了地方，找到小仓库去了，刚好就看见几个搬运工围着季平生，把三大袋药材压在他身上，嬉皮笑脸地看他跪在地上。”
　　赵主任脸上表情一变：“有这事？”

　　“我跟季平生旧相识，但我不是帮他说话。”孟佰说，“赵主任，三大袋药材，万一哪个不小心，骨折骨裂都是轻的，严重点可能命都没了——而且这绝对不是第一次。”
　　“小季没什么事吧？”赵主任问。

　　“他运气好，没受重伤。”孟佰语气平和，呼吸声却沉重，“我问了他为什么不反击，他说他怕把事情闹大，被药厂辞退。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这事儿他有什么错，按哪条规定都不该罚到他头上。”
　　他看着赵主任：“赵主任，我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仓库的员工管理也不是我能插手的，我就是替他问问，这事儿您打算怎么处理？”

　　孟佰平铺直叙，听不出有什么情绪，甚至嘴角还挂着客气礼貌的笑。
　　赵主任眉心蹙起：“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查清楚，不会冤枉任何人。”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孟佰微微颔首，“我们小地方出来的人，都是抱着不敢惹事的心态在这儿生活。如果我今天没有撞见，以季平生的性子他决计不会主动说出来。”
　　他顿了顿，又讲：“说难听点，万一将来哪天真出了什么大事，到时候药厂这边也不好收场，您说对吗？”

　　赵主任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
　　“辛苦您了。”
　　说完，孟佰拉开门走出办公室。

　　他以为季平生已经走了，一抬头，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

　　办公室外面无遮无挡，连片阴凉地都没有，那人就傻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这一会儿就一脸的汗。

　　“你跟赵主任说了？”季平生问。
　　孟佰垂下眼睛：“说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季平生还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转过头来：“我要回技术车间了，你……你尽量离那些人远点儿吧。”

　　“孟佰。”季平生上前一步，“你是不是生气了？”
　　孟佰别过脸：“我没有。”
　　“你有。”季平生不依不饶，“你就是生我气了。”

　　孟佰皱着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他浑身发烫。
　　“你一定要在赵主任办公室门口跟我掰扯这些吗？”
　　季平生张了张嘴，把马上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孟佰扭头要走，听脚步声他没有跟过来。但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又噼里啪啦一阵脚步，随后衣服被突然拉住。
　　他回头，又看见季平生的脸。

　　“你能不能别生气。”季平生说，“就当……就当我们扯平了。”
　　虽然他没说具体是跟哪件事扯平，但孟佰却无端明白了。他蓦地想笑。
　　“遭人欺负的事儿，有什么好扯平的？”

　　季平生又道：“你瞒我一次，我瞒你一次。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互相不瞒着了行不行？”

　　孟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映着天光，和少年时期并无二致的明亮，甚至还残留着少年时期的半分天真。
　　他未置可否，沉默许久，久到季平生先是松了手上的力道，然后又彻底放开。
　　眼里的光也跟着一点一点暗下去。

　　“外面是挺热的，你赶紧回去吧。”
　　孟佰心尖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看见季平生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即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季平生没再追上来。

　　孟佰回到车间，坐在椅子上，突然间觉得中午放弃午休这个决定做得太不明智，眼下头昏脑胀，只想找个凉快地方休息会儿。
　　他闭上眼睛按了按眼角，转念一想，如果没有这个时间去仓库，季平生那傻子遭人欺负的事，不知道多久才能被他发现。
　　孟佰叹了口气。

　　他盯着桌子上的数据资料，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心脏后知后觉地发疼发胀，难受得他坐立不安。

　　钱主任走过来：“小孟，材料送去仓库了吗？”
　　“送过去了，钱主任。”孟佰立马应声。
　　“行，麻烦你了。”钱主任道，“给你放半天假，调查组在综合科103办公室，叫你过去问话。”

　　“调查组？”
　　孟佰心下疑惑，他之前不是没有见过其他人接私活被捅破，调查流程基本是几个车间主任谈谈话，证据确凿的直接就走辞退手续了，怎么到他这里还有专门的调查组？
　　虽然心里不理解，但他还是按钱主任指示去了综合科。

　　孟佰心里念叨着，被问话算什么放假，一边数着门牌号，找到103。
　　还没进去，站在办公室门口，他就听见里面电风扇摆头的“咔咔”声。孟佰抬手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进”，他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大热天还穿着成套的正装。孟佰一个都没见过，直觉他们不是药厂的人。他们看着他，个个脸上神情严肃。

　　孟佰被低气压的氛围震住，老老实实地弯腰说了声“领导好”。
　　坐在中间的女士稍一抬手，示意他坐下。

　　“孟佰是吧？”
　　“是我。”孟佰搓搓手，不禁紧张起来。

　　对面的女士虽不苟言笑，但语气还算温和：“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调查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
　　孟佰点点头表示理解。

　　“好。”左边的男人低头看了下手里的文件，微皱着眉，“举报信中说，你通过车间同事齐小满的人脉关系，私自接受药厂以外的其他工作，是否属实？”
　　“不属实。”孟佰正色道，“齐小满是有来找我介绍一些私活儿，但是我没有接受。”

　　“也就是说，你确实和齐小满就这方面的事私下有过交流？”对方又问。
　　这问题角度刁钻，孟佰一时闹不准他们是想通过这个问题了解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是。”

　　“关于这个‘私活’你知道多少？”
　　“他跟我说是他舅舅那边的工作，说钱给得很多。”孟佰说，“我拒绝两次之后，齐小满声称找了枪手，用我的名义做了这份工作，并要把钱给我，我也没有接受。”

　　“工作内容呢？”
　　“他只说是和我现在做的工作差不多，就是数据处理，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
　　这个问题答完，对面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立刻继续往下问，办公室里顿时陷入寂静。

　　孟佰谨慎地打量着他们，手心出了薄汗。

　　“既然他们给的钱很多，你为什么没有接受呢？”中间那位女士又问。
　　“因为我知道药厂有规定不能接私活。”孟佰说。

　　“但你其实也可以辞掉药厂这边的工作。”
　　孟佰客气地笑笑：“确实是这样。但我还是觉得稳定比高薪更重要一点，另外……”

　　他斟酌片刻，有些后悔将最后两个字说出了口。
　　但对面明显捕捉到这一点，追问道：“另外什么？”
　　“我不太喜欢齐小满这个人。”孟佰只能将话说完。

　　领导的神色有了一点细微变化：“为什么？”
　　“他说话做事挺不尊重人的。”孟佰尽量捡些无伤大雅的词句，以免节外生枝，“不太好相处。”

　　“那他为什么会来找你接这份工作？甚至不惜额外出钱找枪手，也要用你的名义来做，把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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