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髓
时近子时,万籁俱寂。
重重宫墙间,两道黑影如轻烟般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入太医院外的一棵古树上。枝叶繁茂,恰好隐去二人行迹。
俨然是凤微和楚际。
两人皆穿夜行衣,脸上戴着同款黑色口罩。原本楚际仍想延续他惯用的黑巾,被凤微断然驳回,她自皇陵之行后还剩不少口罩,轻便不易掉落,哪里用得上累赘的黑巾。
口罩遮掩下,凤微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格外清亮的眼睛。她伸出食指和中指,上下倒腾,比划着鬼祟前进的手势。
楚际半揽着她,眼神很是无奈,他见鬼地看懂了这古怪的示意。
白日来附近“散步”时已摸清了路,他按住凤微作乱的手,等下方巡逻的禁军过去,纵身一跃,携着人落在了太医院存放陈旧档案的偏殿旁。
此处偏僻,无人值守,殿门上只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楚际正欲提剑砍断,被凤微急忙拦住,低声道:“别!砍坏了可就装不回去了。”
为求轻装上阵,她卸尽了头上的发饰,并机智地带了几根针。
凤微将银针怼进锁孔里,捣鼓两下,锁具“咔哒”开了。
楚际疑惑地挑了下眉,没出声,对堂堂宁王精通开锁不置可否,好像发生在她身上任何出人意料的事,都不足为奇。
凤微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殿门,回头冲他得意一笑,“如何?为妻开锁技术不错吧?无痕无损。”
楚际道:“是不错,不知师承何人?”
他的语气淡而冷,状似随口一问,好在凤微应对他什么都要怀疑一番的毛病同样得心应手。
“当然是为妻自己琢磨的啦,你懂的……”她一如既往地卖惨,恰到好处漏出几分惆怅,“为妻自小活在深宫里,日子过得实在无趣,总得找些事打发时间嘛……”
有句话说得好,最高明的谎话往往是用真话说假话。她的话句句属实,没透露的,不过是小时候爱看电视,她哥怕她近视,出门就将放电视的屋子锁起来,她才不得已钻研出这开锁的技艺。
这事既丢人且不正当,说出来不仅要暴露身份,还得费口舌圆谎,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用半真的话掩了过去。
殿内蛛网横结,尘埃厚重,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苦香和陈旧纸张的霉味。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陈列,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册簿。
楚际静静听她说完,沉默地掏出火折子一吹,递了过去,移开视线道:“分头找,年份久的在深处。”
凤微接过火折子,尚未应声,就见楚际的身影没入书架之间。
她失笑,这人怪积极的,幸好没揪着她的话不放。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们翻遍了近十年的脉案存档,甚至更早一些的君侍记录,唯独缺少了夕兰浥去世前后那关键几年的医案。
“果然。”凤微翻书册翻的满手满脸全是灰尘,她胳膊撑在书架上,挫败道:“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所有关于夕兰浥的记录,都止步于他“心悸暴毙”前数月。一切合乎情理,又显得诡异绝望。
她猜测过,这段原文里没有的证据,即使小世界会修补漏洞,幕后之人也绝不会留有机会,定然彻底抹去了。
楚际检查完最后一个书架,朝她摇了摇头。
在翻查脉案的过程中,他将殿中的各处地方都仔细摸索过,没有机关,没有夹层,更没有暗格。
在他抬脚准备往凤微那边去时,眼角余光一转,不远处殿柱后似有一道阴影在轻微晃动。
他步履一顿,长剑出鞘半寸,袖中暗器蓄势待发,目光锐利地锁死了那个方向。
昏暗的光线下,一颗小脑袋悄咪咪从高大的殿柱后探了出来,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里,交织着“我被发现了”的慌张和“好好玩”的兴奋,直直对上楚际森冷的墨瞳。
楚亦向他哥绽开大大的笑容,小小的虎牙在月色下蹭亮。
楚际:“……”
凤微注意到楚际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清了人,她倒抽一口凉气,压着嗓子道:“楚亦?!你怎么在这?”
见藏不住了,楚亦干脆掸了掸衣摆上的灰,蹦蹦跳跳来到楚际身边,脸上没半点心虚惊慌,满是得意洋洋的笑意,“哥哥,你和坏女人出来玩都不带我!”
他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人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地溜出去,这么好玩的事,他当然要来瞧瞧!
楚际还没说话,凤微一把捞过楚亦的脖子,捏住他的的脸颊,小声咆哮道:“臭小子!说谁是坏女人呢?!”
楚亦被她捏得口齿不清,仍不甘示弱道:“就似泥!别以为我不造……你娶我哥就是为了吊着他,戏弄他!”
他奋力挣开,气势汹汹地指控:“看似升了侧君,结果呢?我哥连一次寝都没侍过!你心里有鬼,拿个名头搪塞人,光占坑不啃萝卜,你就是个虚伪的坏女人!”
他特地问过红芍了,女子来癸水不能行房事。由此得知,他哥哥根本没争上宠!
凤微被他这番歪理邪说震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立马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你个小屁孩从哪学来的这些虎狼之词?!闭嘴!”
见楚亦不服气地瞪圆了眼,凤微气极反笑,松开了手,眼风不经意飞向一旁静默的楚际,戏谑道:“是是是,我承认,你哥确实是颗顶好顶水灵的白萝卜——”
她故意拖长调子,不动声色观察楚际的表情,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可这样好的萝卜,岂是随便就啃的?那不得先好好守着,挑个良辰吉日,细细品、慢慢尝才够滋味?”
她眼瞅着楚际的耳尖缓缓染上殷红,怕把人逼到羞恼,见好就收,屈指戳了戳楚亦的脑门,“至于你,小亦同学,萝卜的事儿轮得到你这颗小土豆操心?再瞎嚷嚷……”
她刻意停下话头,对楚际弯起眼睛,表示让他来收尾。楚际缓了心绪,嗓音冷冽:“回去。”
“我不!”楚亦撇撇嘴,对他哥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行为嗤之以鼻,反手自身后拿出个灰扑扑、磨损严重的旧木匣子,在手里掂了掂,傲娇道:“你们是在找这个吧?我看你们翻来翻去,都快把木板摸秃了,是不是就找这个藏得最深的?”
两人的目光瞬间被他手中的木匣吸引。
凤微也顾不上跟他掰扯“坏女人”的称呼,惊疑道:“你在哪找到的?”
楚亦歪着头,手指向他们刚才翻找过的区域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被黑暗完全覆盖的角落。
“就在最下面那层啊,塞在最里头,还盖了一堆废纸。我看你们光顾着高处和显眼的地方找,就顺手帮你们看看底下喽。”
他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好似在路边随手捡了片叶子。
楚际扫了眼匣子,又凉凉地移回楚亦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上。
楚亦抬眸撞入他的视线,心里直发毛,赶忙把匣子塞进凤微手里,试图转移焦点,好言好语道:“你看看是你们要找的东西不?要不是我,你们今夜肯定白忙活一场。”
凤微捧着沉甸甸的木匣,心脏砰砰直跳。她看了一眼楚际,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她莫名紧张,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盖。
里面杂乱地放着一堆泛黄的纸页,大多是些无用的药材配制废稿,凤微将纸张全倒出来,递给楚际一半,两人一同查找。她逐张细看,忽然其中一张明显与其他的不同,鬼使神差地,她将其抽了出来,拂去灰尘,就着微弱的火光端详。
这张纸泛黄发脆,边角磨损,还有火烧的焦痕,但上面的字迹却比周围那些药方要工整许多。
这是一份太医令的私人笔录,可惜并不完整,仅有一段简短的疑难脉案。
天徽三十六年,腊月初七。
君后微恙,咳喘不止,脉象虚浮,依例进呈温补汤药。陛下圣心忧切,特赐玉髓粉一钱为引,言其有固本培元之奇效。臣观其药,色如凝脂,气微辛,遍查医书古籍,皆未载其性,心下甚异。然此乃天恩御赐,不敢稽违,遂遵圣意入药,记录在案,以备后查。
笔录末端,还盖着那位太医令的签名和私印。
“玉髓粉……”凤微呢喃这几个字,将手中的纸页递向身侧人,“楚际,你看这个……”
“你怎么了?”她觉察到楚际的眼神死死钉在纸张末端。
那末端,赫然写着工工整整两个字——林韫。
凤微轻声问:“林韫?你认识?”
楚际像是没回过神,反倒楚亦说:“是父亲的名字。”
凤微闻言,愣了一瞬,错愕道:“林太医……是你们的父亲?”
又是个原文不存在的剧情。
她等待着楚际的确认,但对方明显心不在焉,半张脸藏在口罩后,瞧不出情绪,甚而比平日更显冷漠,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得袖摆出现了深深的褶皱。
“哥哥?”楚亦也发觉他的异常,不安道:“父亲……父亲不是个普通郎中吗?”
楚际终于醒了神,缓慢地眨了下睫羽,望向凤微,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掺杂着一丝困惑,以及似有若无的眷恋。
他默然了很久,似在梳理混乱的思绪,半晌才沙哑着说:“我记得他……有双会流泪的眸子,身上总有洗不尽的苦药味,性子温柔,经常会给我和小亦讲各种故事……”
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道……他是太医院的太医。自我有记忆起,父亲只是巷尾小药铺的郎中,他名唤林韫,有个表字,叫怀愫。”
凤微被这个名字惊艳,心神蓦地一动: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该是个朗月清风、温润透彻的人,才当得起这般美好的名字。
况且,能以男子之身跻身太医院,足以得见他的才学卓绝。
她不禁侧目凝视身旁的男人,对方眉眼低垂,侧脸轮廓在昏黄光影里显得冷硬,随即又瞅了眼边上的楚亦,少年还没完全长开,眉宇间已透着股机灵劲。
一个冰坨子,一个白切黑,与“怀愫”二字所蕴含的温润真挚意象相去甚远,偏偏他俩确确实实是那个人的儿子。
刹那间,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林太医,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与好奇。
“那……母亲呢?”良久,凤微缓声追问。
这一次,回答的依然是楚亦,少年有点低落道:“我没见过母亲。哥哥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语罢,他仰头望着楚际,等他的下文。
楚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用一种几近平铺直叙的语调说:“父亲说,她以前是朝臣,因忤逆圣意被下狱,后来病逝于狱中。”
至于具体忤逆了什么“圣意”,为何会病逝狱中,当年年幼的他无从得知,父亲也讳莫如深。
凤微开始整合线索,举起那份脉案记录,分析道:“既然如此,我们来理一理线索,第一,我父后临终前的药方里,多了一味用途不明的'玉髓粉',且是母皇亲自所赐。”
“第二,林太医——也就是咱爹,他身为太医,特意在脉案中记录了这份存疑,绝非偶然。他或许……不止是出于医者职责。”
“第三,将时间线串起来,咱妈因'忤逆圣意'而死,不久后,记下'玉髓'有异的咱爹,就带着你们隐姓埋名,但最终未能逃脱厄运。”
“那大胆猜测一下,咱爹调查'玉髓',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弄清父后的死因。他会不会……也是在暗中查探咱妈的真正死因?”
此话一出,她自己先一怔,又问楚际:“话说,你还记得你父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楚际摇头,眸色沉静似水,“记不清了。父亲去后,我生过一场重病,许多旧事便模糊了。那时小亦才两岁,后来……我们便入了花楼。”
凤微脱口而出道:“那极有可能,咱爹是在查出什么关键之后,被人灭口了。”
她越想越惊心,喃喃道:“这一环扣一环……背后的主使,怎么看都像是我母……”
“皇”字卡在喉管里,她猛地刹住,自己也觉得这推测太过骇人听闻。
她揉了揉眉心,吐槽道:“若真是这样……我和你之间,岂不还隔着血海深仇?这剧情可真够狗血……”
话音未落,一抬头,正对上兄弟二人投来的复杂的目光。
凤微:“……”
空气骤然凝固,在那仿佛能洞穿人心注视下,凤微头皮一阵发麻,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挺直腰板,强行挽尊:“咳!我、我的意思是——”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眼神飘忽乱转,速即定住,摆出严肃认真的神情,“这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手段通天,能将一切线索都引向宫廷最高处,分明是要嫁祸给我母皇,挑唆我们自相残杀,其目的就是为了动摇国本!”
她越说越顺,犹似方才那个大放厥词的人不是自己,痛心疾首地总结道:“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确凿的证据,调查真相!”
“我都想好了,先去甲库调阅卷宗,查清咱妈当年究竟因何获罪。只要找到案卷,一切必有端倪!”
狡辩结束,场面冷下来后,楚亦突然好奇插嘴道:“妈是什么?”
正要继续高谈阔论的凤微:“……”
始终未发一言的楚际:“……”
凤微酝酿好的满腔正义顿时被这天真无邪的问题冲得烟消云散,她张了张嘴,脑壳有点宕机。
“呃……就是娘亲、母亲的意思。”她讷讷解释。
她忘了!大凤朝没有“妈妈”的说法!
死嘴!该打!
与此同时,殿外隐约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灯笼摇晃的光亮,正朝这边靠近。
“是巡逻的禁军。”楚际熄灭火折子,冷声道:“走。”
三人立即借夜色掩护,沿着原路快速撤离。
直至远离巡逻范围,凤微扯了扯楚际的衣袖,凑近道:“对了,要去甲库查案卷,总得有个名姓。咱妈……咱娘,叫什么名字?”
楚际脚步未停,目视前方漆黑的宫道,看了许久,夜风吹开他脸侧的发丝,神情在暗处模糊不清。
就在凤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对方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楚令姝。”
插入书签
注: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出自西晋文学家陆机的《文赋》。